西城天宁客栈对于整个金陵城来说,都不算什么繁华地段,百年老店的名号,掌柜伙计都知道不过是东家为了招揽客人的手段,平素也没什么名人留宿在此。因而,当一位带着两个侍女和四个随从的神秘女客拿出一锭金子作为定金,道是至少包下整座客栈三天,从上到下都喜出望外。
然而,如今三天过了,这位时时刻刻戴着面纱的女客却说要继续住下,房钱照付,几个侍女和随从也深居简出,并不给人添麻烦,可上至东家,下至掌柜和伙计,却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自从这位住下之后,小客栈的四周围就多了无数眼线,甚至有官面上的人悄悄质询他们那女客的来历,言谈中不无警告。这下子,本来的财神姑奶奶变成了灾星,他们无不盼望人赶紧走。
可看到过这位女客轻描淡写一掌轻轻一按,一张原本完好无损的桌子就瞬间化成碎片,掌柜纵使满腹忧惧,甚至还产生过恶意,可接下来却也大气不敢吭一声,生怕惹怒了这位绝对是女魔头级别的恶客,到时候脑袋也和桌子一样被咔嚓了。
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位惹不起的姑奶奶,其他客人纵使想要投宿又或者吃饭也只能拒之门外,三四天下来,掌柜和伙计无不唉声叹气。钱是赚着了,可如果得罪了官府,那就是白银万两也赔不起未来的损失!
这一天,当看到又是一个通身富贵气息的青年公子带着几个随从跨过门槛进来时,柜台后头的老掌柜见两个伙计趴在门口旁边的桌子上打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声喝道:“阿二,阿牛,早就告诉你们两个,把客满的招牌挂出去,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还不等两个伙计答话,他就只见那个为首的青年公子笑了笑:“我不是投宿的,是来会客的。你们去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老掌柜顿时一愣。这些天来打听那神秘女客来历的人不少,可去见她的一个都没有,全都只知道在私底下威逼他们这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就连东家都吓得躲回家不来了。然而,想到那女客的手段,那四个阴阳怪气的随从,那两个不苟言笑的侍女,他却不由得苦着脸说:“客人若要见那位,还请自己进去,小的可不敢惊扰。”
哑然失笑的萧敬先也不勉强,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几人言语了一声,无非是看好四周之类的话,却没费心嘱咐他们不许让外人闯入,随即就大步入内。当穿过大堂侧门,进入后院时,他才刚刚走出去两步,就只见四面人影一闪,须臾之间,四个形同鬼魅的人就将他围在当中。
尽管四把剑齐齐对着自己,他却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气定神闲地说:“阿姐,我虽说不是什么值得你重视的贵客,可也不算是恶客吧?你的属下用得着如临大敌?”
“如果你连这剑阵都闯不过来,那么见我和不见我也没什么区别。十几年了,你妖王的名声如雷贯耳,今天何不让我瞧瞧,你这十几年来纵横南北的凭借?”
“阿姐说笑了,我也就是随心所欲胡闹罢了,怎么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说笑了”三个字出口的时候,萧敬先犹如闲庭信步一般,闪过了几乎不分先后刺过来的四把剑,哪怕其中一把剑削断了他一缕被风吹起的长发,他的脸色依旧纹丝不动。而当自称是胡闹时,他却已经出手反击,一双肉掌幻化出万千幻影,瞬息之间便是十几下重重击打在两柄剑上。
趁着剑身荡开,两人几乎握持不住剑柄踉跄后退之际,他便趁机往另外两人攻去。只不过倏忽之间,他已经闪电一般连出八掌,将其中一人撂倒在地。接下来短短几息功夫,当法眼二字话音刚落时,他以一对三,不但让萧卿卿那三个身手不弱的轿夫陷入了苦战,而且额头不露汗渍,就仿佛在玩儿一般。
就当四个轿夫苦战之下难以支撑,齐齐大吼一声,就要拿出最后手段的时候,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好了,你们不是对手,不用在赫赫有名的妖王面前露丑了。小四儿,真是没想到,一晃十多年,你竟然练出了不亚于你姐姐当年的身手。”
“我怎么能和姐姐相比。”
萧敬先在萧卿卿出口喝止那四个轿夫的时候,便已经垂下了双手静静伫立,哪怕这四个如同鬼魅的黑衣人全都露出了忿怒的表情,他仍是一脸无所谓,仿佛根本不担心他们会趁机偷袭。等到这四人缓慢而又僵硬地让出了去路,他却没有立时上前,而是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们两眼。
“阿姐你带着的这四位,刚刚使出的剑阵似乎带着两仪四象之意,莫非你是把当年找到的古书上那失传已久的四象二十八宿剑阵又复原了出来?还是说,他们四个天生灵犀互通,所以才能完成你当年的设想?”
“你还是和当年一样,问题太多。”萧卿卿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寒意,“若是你再不进来,那就请回吧。”
“阿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萧敬先呵呵一笑,却是再不多问,不过三两步,就越过了那四个听了他刚刚那番话后面色大变的轿夫,推开门进了居中的正房。当他看到那个坐在正中的白衣女子,面对那和当年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容颜,饶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却也不禁遽然色变。
萧卿卿何等样人,萧敬先这一点一滴的表情变化,她全都看在眼中。她丝毫没有解说自己这十几年来经历的意思,哂然一笑道:“怎么,你在北燕还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如今看到我货真价实坐在这里,却不敢认了?”
“只是看到阿姐韶华依旧,我却鬓生华发,一时看呆了而已。”萧敬先若无其事地胡言乱语,见萧卿卿丝毫不见羞怒,他知道这位当年姐姐的故交还和从前一样,很难激怒,也很难揣摩,当即自顾自地在客位上坐下,这才开口问,“阿姐让人带话给我,说你知道当年事?”
对于萧敬先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当年旧事,萧卿卿有些意外。但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即竟又摇了摇头。
“我是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但并不知道全部。”
萧敬先原本只以为萧卿卿也不过是以此为借口诳他见面,如今听到萧卿卿竟然真的承认说知道一些,饶是他平素再冷静,此时也不禁提高了声音:“那你可知道姐姐的下落?”
“如果你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能回答你,我也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更不曾见过她的尸骨。但如果你只要问她下落,我可以回答你,她确实带着丁安来过南吴。”
萧敬先终于再也难以保持沉着冷静,脱口而出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死讯传出之后,我在南吴见过她。那时候她是一个憔悴虚弱,躺在马车中气息奄奄的病人,但我追问她离开北燕的真相,她却始终不肯吐露,只告诉了我一件事。”
萧卿卿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她说,皇帝并没有对不起她,而她也并没有对不起皇帝,夫妻这么多年,他给了她尽情挥洒的舞台,她也把他推上了至高无上的御座,所以,他们两不相欠。所以,就让世人都觉得,北燕那位皇后已经过世好了。我医术尚可,那时候就看出来,她应该活不了太久,而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
哪怕萧敬先在越千秋面前,也非常肯定地说姐姐早已不在人世,可如今真的得到了确证,他却只觉得胸中燃烧着一团邪火,不由得声音干涩地质问道:“你和姐姐当年何等情谊,你问不出来,就没有想办法去跟踪打探吗?”
“你以为你姐姐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萧卿卿冷笑一声,讥诮之色溢于言表,“哪怕她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知道她不会用那样下作的招数,但既然是我被她身边的人算计过一次,你以为我们还能像最初那样亲密无间?她没有说,我当然也试图追踪她的下落,至少要弄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很可惜,她连人带车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萧敬先仍不死心,继续追问道:“那丁安呢?”
“在我终于打探到她下落时,是听说她抱着一个孩子进了金陵,可等我赶到金陵之前,金陵某地出了一桩非常奇怪的失火案,再接着,一个孩子被当时还是户部尚书的越老大人带回家去了。从那个时候,越老大人就多了一个孙子,越千秋。”
对于这样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萧敬先眉头紧皱,心里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他嗤笑一声,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么说,你觉得越千秋是姐姐的骨肉?”
“不,恰恰相反。”萧卿卿眉头一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真的是丁安,她怎么说都是跟着姐姐多年的人,不说她有的是办法避人耳目,而且在南吴,也不可能有人追杀他们,就说她偏偏就演了这一出,那种斧凿痕迹实在太明显了。故意而为的障眼法,这种可能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