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萧敬先也来了,叶广汉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越老太爷,待发现他同样面露诧异,他方才想起和萧敬先关系近的人是越千秋,而不是这个越老头。他看了一眼还在那沉吟的越老太爷,终究有些心急,当下轻咳一声道:“来都来了,别杵在门外了,进去再说吧!”
越老太爷见叶广汉撂下这话就急急忙忙快步进门,他不禁笑骂道:“这心急的家伙,都多少年了还改不掉这老脾气!小影,我们走,省得这家伙回头冒冒失失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丢了咱们大吴的脸!”
直到正主儿进去了,刚刚噤若寒蝉的掌柜和两个小伙计才舒了一口气,可一看门外被这些黑压压的前导和护卫围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对视一眼,少不得陪着笑脸上前张罗。可没有人肯进店歇息,他们只好立时送了热水出来,进进出出忙了个半死。
然而,自打知道之前见过一次,今天来第二次的青年竟然是那位出身北燕贵胄,而后叛逃南投的晋王萧敬先,知道今天这后两位来的竟然是当朝宰相,他们恨不得更忙十分!
他们这号称百年老店的栈能吸引到这么多达官显贵,只要这次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日后一定会兴旺发达,门庭若市!
而先走一步的叶广汉看也不看那些虎视眈眈的骠悍护卫,而且问也不问,哪里人多往哪里去,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后院。看到中那座门口守着两个侍女的正房,他更是加快了脚步,结果还没到门前就只见一个青年打起帘子从里头出来。
两厢一打照面,他就记起对方是何人,当即颔首道:“原来是周宗主,这一夜辛苦你了。”
周霁月七年前就在东阳长公主府的水云天中见过叶广汉,去年入朝重修武品录时,她又再次见过这位兵部尚,后来也偶有机会见面,自然对人谈不上有什么陌生的。
今日这位才刚因为赵青崖举荐而入政事堂的宰相荣升次相,她虽不知情,但自然不会失了礼数,立时快走两步出来,随即定深深一揖:“叶相安好。晚辈后进,不敢当您这一声宗主二字,至于辛苦二字更是言重了,晚辈只是因缘际会,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嘴里这么说,自称也用了男女皆可,武林之中更常用的晚辈二字,周霁月心里却在奇怪越老太爷竟然会让叶广汉走在前面,略一思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叶相爷可要这会儿先进去见萧宫主?”
叶广汉敏锐地捕捉到了萧宫主这三个字,不由暗暗纳罕——难不成萧卿卿竟然抛弃了北燕霍山郡主这个身份,更认同在南边捣腾出来的那个红月宫?他本待先进去看看这位寻常人很少听说,可在兵部却名噪一时的北燕贵女,可步子迈到一半却停住了。
难不成他还能和对男人似的对萧卿卿说,久仰大名,今日方才相见不虚此生?今天从越老太爷这儿得到的消息太突然,他竟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对人说什么,还是干脆再等一等越老头算了!
好在越老太爷并没有让叶广汉和周霁月等太久,不一会儿就带着越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没有和周霁月寒暄,点点头打过招呼后,就先进了正房,叶广汉连忙快步跟进,只有走在最后的周霁月瞅了一眼门口两侧那两个丝毫没有阻拦他们意思的侍女。
昨晚她带着宋蒹葭和越影去而复返的时候,还曾经因为这些人留难耽搁了一会,若不是萧京京闻讯出来接了一接他们,说不定她还见不到人。可现在,萧卿卿却毫不避讳地把人放进去,难不成宋蒹葭诊断出来的脉象是真的?萧卿卿命不久矣?
可是,有越千秋提过那位北燕皇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例子在先,她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同样不相信萧卿卿真的命在旦夕的人,并不止周霁月一个。越老太爷不信,萧敬先也不信,而萧京京这个做人女儿的,更加不信!
因为这个,宋蒹葭宋小女侠能够清清楚楚地从一个个人进来和萧卿卿说话的神态中觉察出来,心里不禁很有些嘀咕和委屈。
然而,早上周霁月将她悄悄拉到外头时,也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些来自北燕的贵胄一个比一个高深莫测,神秘兮兮,就算是有秘药可以紊乱脉息,然后把自己弄得仿佛重伤垂死,避过名医,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否则,当年北燕皇后怎么从北燕金蝉脱壳?
可是,她从小学医,师父没告诉过她有这样厉害的秘药呀?难不成是因为她的医术还不够高,还没到出师的时候?回头她一定要去东阳长公主府问问苏师叔!
靠在引枕上的萧卿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位宰相对自己说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寒暄,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我知道,各位肯定在想,这样一个曾经在北燕藏在幕后搅动风云,到了南边也不安分的妖女,怎么会突然病得七死八活,仿佛就会随时咽下一口气的死样子?明明上次出现在武英馆的时候,她还让不少人目瞪口呆,险些没失态闹笑话。”
叶广汉有些尴尬,越老太爷却呵呵笑道:“萧宫主说得没错,正因为你不是旁人,所以眼下看到你这样子,我才分外难以置信。毕竟,北燕皇后,晋王殿下的姐姐,可是做了个好榜样,现如今我宁可多疑一点。再说了,你看看你那可爱的闺女,你舍得装病甚至装死让她伤心吗?”
萧京京还是第一次见越老太爷,此时发现这位南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大人竟是如此和蔼可亲,说话诚恳,她不禁对其很有好感,竟是破涕为笑,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可萧卿卿却没理会这打趣揶揄,人往后头又靠了靠,淡淡地说:“其他人不知道,但小四你应该是知道的,我生来多病,出门又少,所以当年在你姐姐背后的时候,别人方才不会注意到。因为,一个常常生病的人,自然会被认为是没有威胁的。”
越老太爷险些因为这一声小四,而想到自己那惫懒却又跳脱的小儿子,发现萧敬先笑了笑,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这事巧的,却没有贸贸然做声。
“阿姐说得没错。”萧敬先面上的表情极淡,眼神更是幽远,仿佛心神还在那遥远的过去飘着,一时就连话语声都有些鬼气森森,“就是因为觉得姐姐都说阿姐你不在了,我之前在北燕的时候才会冒用你的名义,走完了那一段最不容易的逃亡之旅。说实话,在南边遇到你,我很意外,可仔细想想才觉得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是没那么容易死。”萧卿卿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一字一句地说,“我父母去得虽早,但给我留下了很多家财,还有忠心耿耿的下人,而且天可怜见,让我遇上了非常好的大夫,所以我不但活了下来,他还告诉我,虽说病痛缠身,但只要我这辈子不嫁人不生育,那么,活过六十是不成问题的。”
见屋子里众人面色都变了,萧京京更是捂着自己的嘴,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她就咯咯笑道:“我知道,你们恐怕有人觉得,我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京儿未必是我的亲生女儿,可当年皇后身边的那个女人设计,其实是成功了一大半。只不过事后我清理了干净,所以人人都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不错,京京不但是我的女儿,也是北燕皇帝的女儿。”
天大的秘闻啊!北燕皇帝竟然还有这样的血脉流落在外……可惜不是儿子,是女儿!
越老太爷习惯性地在心里叹息了一下,随即看到叶广汉呆若木鸡,萧敬先微微皱眉,萧京京大惊失色,周霁月扼腕叹息,他这个唯一脑袋还相当清醒的,便再次追问道:“萧宫主不惜说出这样天下恐怕再无旁人得知的秘闻,就是为了让我等相信你就要死了,恕我直言,以老头子我的多疑,恐怕非但不信,反而更怀疑。”
萧卿卿看了一眼这个在南朝堪称传奇人物的首相,冷笑一声道:“自从我住在这儿,四周围那些武德司和刑部总捕司的探子就没有少过,现在我声称病得快要死了,想来你们也是不放心我继续住在这儿。既然你们要证据,那便给我换个处,把天下最好的大夫都请来,看看我是真病还是假病,如何?”
“阿姐若是要换地方住,我那晋王府大半还空着……”
萧敬先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卿卿打断了:“你问问你旁边这两位南朝宰相,他们能放心你和我混在一起吗?”
叶广汉见萧卿卿瞥了自己一眼,那点担心被人完全捅破,不禁大为尴尬。东阳长公主这样的女人,在他看来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这位北朝的霍山郡主竟是更加难缠,他心里忍不住恶狠狠嘀咕着孔圣人那句老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脸皮更厚的越老太爷就不像叶广汉了,他完全没事人似的点点头道:“晋王到金陵时日不久,本来就有些官员对他严防死守,若是萧宫主再和他过从甚密,确实不大好。我倒是觉得,还有个地方更加适合你养病。”
“越老相爷想说的是皇宫,还是东阳长公主府?”
越老太爷仿佛没听出萧卿卿这话中的揶揄,捻须笑道:“萧宫主这回可是猜错了。皇宫虽好,可能住在其中的只有宫眷,难不成你连北燕皇帝的贵妃都不肯做,却愿意在我大吴皇宫里屈尊做一个小小的妃嫔?
至于东阳长公主府,现如今千秋他师父不在,里头只有女眷和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双身子的孕妇。而且千秋不懂事,已经送了个麻烦的女人过去,我怎么能再把你送过去,回头长公主不得捶死我这老头子?”
听到这里,饶是叶广汉早觉得越老太爷无耻,此时仍然很想翻白眼鄙视这老头儿。
不把人安置在皇宫,你不就是担心这个绝代妖姬魅惑了皇帝,回头硬生生造就一个妖后妖妃?不把人安置在东阳长公主府,你不就是担心这女人和那位据说是多家眼中最适合当英王妃的程家小姐勾结,又或者对严诩的媳妇又或者东阳长公主有什么不利?
担心就担心,别人在一个“重病垂死”的病人面前总得温和一点,你倒好,似乎生怕气不死人似的,没一点宰相风度!
嗯,换成他,就算是同样意思的话,也一定会说得稍微软和一点……
而周霁月虽觉得越老太爷这话太露骨,可她对越老太爷素来最敬服,因而眼睛一直都看着萧敬先,发觉这位晋王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她不禁暗暗纳罕,心想他明明一直在追寻姐姐和外甥的下落,如今很可能是当年之事唯一知情者的萧卿卿眼看仿佛就要死了,他怎的一点没有焦心和忧切?
难不成他知道,萧卿卿根本就不会死?
“不愧是越相,未雨绸缪。”萧卿卿却仿佛不在意越老太爷那直刺人心的话,哂然一笑就淡淡地说,“那你觉得,何处最适合我养病,莫非是你家?”
“萧宫主说笑了,我家人口多,除了我老头子之外,儿子孙子儿媳孙媳加一块,二三十号人,再加上役使的下人,上百号人口连屋子都快不够住了,哪里还能腾下地方给你养病?”
越老太爷见萧卿卿这才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他就笑眯眯地说;“老头子我也是慷他人之慨,霸州将军刘静玄镇守在外,妻子和幼子也在霸州,他的长子刘方圆呢,现如今跟着他的掌门师叔,也就是千秋他师父在外,刘府就空出来了,没有闲杂人等,正适合人养病。”
提出这个让外人大为意外的建议之后,越老太爷又不动声色地说:“刘家地方大,人少,你可以把这儿的人都带过去,少宫主也可以跟着去照顾你。我来之前已经去请示皇上,太医署的御医估摸着也快到了,回头诊治了之后,可以跟着一块去刘府。”
直到这时候,萧敬先方才突然问道:“阿姐去了刘府养病之后,我是否可去探望?”
“那自然可以。”越老太爷笑得眉头都舒展了开来,“你可以随时过去,如果真的不放心,甚至可以住在那随时照应嘛。”他说着突然看向了周霁月和宋蒹葭,冲她们点了点头。
“霁月,还有宋家小姑娘,这次多亏了你们热心。尤其是宋小姑娘,医者父母心,想必你如果半途而废,心里念头肯定不通达,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毕竟你是女孩子,和萧宫主和少宫主肯定更说得来。病人要康复,有人陪着说话疏解情绪那才是最好的。”
见宋蒹葭顿时高高兴兴答应了,萧京京如释重负,萧敬先亦是略表感谢,其余人毫无异议,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找过这老头儿的弱点和把柄,却始终犹如面对光溜溜的鹅卵石,无从下口,萧卿卿饶是素来一颗心坚定刚硬犹如铁石,也不禁有些波动。
然而,看着越老太爷那张不动声色布置一切的脸,她突然笑了一声。
“刘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我就如你之意,搬去养病。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今天晚上,劳烦越相辛苦一点,回政事堂之后,就在宫里值个夜,不要回家,顺便请你这位最信得过的影子也一样,无论找什么借口,不回越府就是了。届时,说不定有一场好戏给你们看。”
她没有解释缘由,说着又看向了萧敬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至于小四儿你,就好好在你的晋王府呆着。我欠你姐姐的已经都还清了,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