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瓦尔普吉斯之夜中做了一个梦。
我此时就在梦中。
梦的背景,满是噪点和杂音,就如同沙沙作响的电视,在我的眼前放映着一部老影片,而这部影片,是围绕着另一个我发生的故事。我是高川,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是站着,还是躺着,我看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却感觉到身体对自己灵魂的禁锢。这个禁锢着我的躯壳,犹如生锈了的枷锁,我的灵魂,完全无法操纵这身躯壳的动作,除了看和想,任何事情都无法做到。
我清楚记得,在大约一分钟前,自己还清醒着,然而,仅仅是普通的一次眨眼,我便来到了这处梦境中。我见识过许多梦境和幻觉,在我的生命中,最为浓烈的时光,便是和那些异常之事打交道,所谓的异常,往往会在你觉得应该如此的时候,却往往出乎你的预料。我对这种事情已经极为敏锐,之所以判断这是一场梦境而不是幻觉,并不是因为梦境和幻觉的差别有多大,也没有对两者太细致的定义,仅仅是因为——我觉得,梦境就是对我当前处境的最好描述。
虽然画面不怎么清晰,但我清楚知道,梦境中的事情,正在另一个相对正常的世界中发生着。而当事人,便是另一个我,另一个高川,那个本该才是真正高川的高川,而自己不过是寄宿在他人格中的肿瘤。
我无法描述自己当前的存在性质,但是,称呼自己为肿瘤,并不会让自己有多么反感,因为我觉得,这便是最贴切的称呼。不过,如果说。我仅仅是另一个更为真实的我的一段幻想——我曾经也这么想过——却是难以接受的,只是,我不会因为难以接受,就彻底否定这样的可能性。
然而,只要我还在以我的意志活动,我更倾向于,将自己视为一个独立的人格。而并非一个“疑似自我的幻影”。
我和另一个我。在我的理论中,终究还是一体的,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存在性。我更多的时候,是用第三者的视角去注视“他”。
“另一个”、“他”——这样的称谓,本就是为了在两种事物之间划分出一道界限。如果,这条界限失去,大概,我和另一个我,就会有一个消失,亦或着,真正融合为一个吧。
我知道。统一是必然的过程。分裂则是一种病态,然而,如今的我,还需要这种病态,直到有一个转机的到来。
我游走于意识的世界中。无法干涉那个看似物质化的世界,那是另一个我,另一个高川的领域,而这个梦,便是他的遭遇。
在这之前,我很少有这样的经历——以第三者的角度,审视着,思考着,关于同步在他身边发生的故事。
在某个工房中,义体高川的视野中,走来一个美丽的女性。
女人身穿科研白大衣,双手插在兜里,大衣的襟内,可以清晰看到女士西装的轮廓,还扎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这个女人很高大,个头将近一米八,如同模特一般,身材在收束的大衣款式下,也分外显得成熟。从气质上看,明明白白就是一种科研狂人的感觉,黑色边框的眼镜,无法遮住镜片后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目光,这双眼睛,几乎可以让她脸上的其它部位黯然失色,尽管,这张脸的五官轮廓,也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但是,她的眼睛,却太过耀眼了。
虽然在气质上和我所认识的女性都大有不同,但是,在这不甚清晰的梦境中,她样貌身材的轮廓,以及从这个轮廓和那最为引人注目的眼睛中,却格外显露出她的某种本质。而这种本质,在我的记忆中,同样是格外强烈的。
江——
这个女人,看起来,很像是“江”。但是,当我联想起这个名字时,却依稀感觉到,她有些异常,不是某个具体的“江”,不是真江,不是富江,不是左江,不是右江,更不是“病毒”。这个女人,不是隶属于“江”这个系统中的某个人格形象——一开始,我并不确定,但是,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个女人,不正常。
她具备某种特质,让她的存在性显得无比暧昧。从我的认知角度,从来都没想过,末日幻境中,竟然存在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
是的,东西。她不是人,近似“江”,是某种东西。我不清楚,这种东西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其存在意义又是什么。我对整个末日幻境系统,以及“病院”的工程,并不十分清楚,但是,对异常的经验,以及由自身的特殊性而产生的直觉,都在告诉自己,这个东西,并不是末日幻境自然诞生的。
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就是这么感觉到了。
义体高川称呼她为“近江”,近江这个名字,充满了浓浓的“江”的即视感,即便如此,仍旧不能抹消我心中的异常感。我也不知道,这个梦境倒是由什么引起的,是因为这个近江,和“江”产生了共鸣?亦或着,义体高川已经抵达了某个,可以和瓦尔普吉斯之夜接驳的地方。我毫不怀疑,我所看到的这一切,“江”也是可以看到的,因此,产生了另一个问题,这个近江是否也能察觉到“江”的存在?
亦或着,我想着——
梦境顿时结束了。
我的思维还没停止跳跃,却在半途,被惊醒般被打断。我猛然睁开眼睛,却没看到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景象,眼前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在下坠。我,没有醒来。只是从一个梦境,坠入了另一个梦境,而这个梦境,却比之前的梦境更加清晰,更加熟悉,这片黑暗,充斥着浓烈的让人战栗和恐惧的气息,而下坠的感觉,又是如此让人怀念。
下一刻,我似乎坠入一片湖泊中。四周仍旧一片黑暗,甚至举起手来,也看不到自己手指,但是,水面拍打身体,溅出声响,柔软冰凉包裹了肌肤。浮力拖着身体的感觉。却是如此的逼真。这是一片,看不见的湖泊。
我还在下坠,这片湖泊,仿佛深不见底。
我想转过身体。主动向下游动。我难以准确描述,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我大致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的最深处,潜伏着什么东西。大概,这是高川这个物质和意识构成的“存在”,其本质的最深处吧,而潜伏在这个最深处的东西。不。勿宁说是“怪物”更加贴切,这个怪物,叫做“江”。
在过去,这个梦境仅仅是浅尝辄止,就已经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发自本能的恐惧。我很害怕,那种恐惧自从产生开始,就好似在我的灵魂中烙印下深深的轮廓,即便看似忘记,但只要在回到这个地方,就会再度暴露出来,鞭挞着我的灵魂。这种伤痛,就好似有着痛苦经历的人,重新回到那让他痛苦的地方时,所产生的幻痛感。
幻痛,虚幻的痛苦,在定义上,和我此时所感到的恐惧,并不完全契合。只是,我也只能这么形容,因为,词汇匮乏的我,无法再找出描述这种浓烈的再生式恐惧了。
不过,我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我已经不止一次遭遇这种恐惧,更清楚知道,这种恐惧的由来。
那是,名为“江”的怪物,那与生俱来的,充满侵蚀性的存在感。
我和它,已经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是物质的时间,不是生理的时间,而是意志和灵魂的时间。
不能说,这些时间,让我习惯了这种恐惧。因为,这是我觉得,永远都习惯不了的恐惧。但是,再次回到这个黑暗的深处,被这种仿佛由恐惧凝结成的湖泊感包裹着,却有一种和恐惧格格不入的怀念感。
是的,很矛盾的说法,但是,我的确,对这份恐惧有一种深沉的怀念。
我想转身,主动下沉到这浓郁恐惧的最深处,去看看,带给我这一切的怪物——“江”。
直到今天,我也从来都没有真正看到过“江”的正体。我说的是,它最本质源初的模样。就如同,人有人的形状,人的结构,即便意识上,也有固有的轮廓,但是,“江”在我的心中,却一直只是一种概念,真江也好,富江也好,左江也好,都仅仅是它的一种表象。并非说,她们不真实,只是,就如同站在山峰脚下,从每一个侧面,都只能看到这个侧面的形象,也如同瞎子摸象,能够看到的“真实”,仅仅是一种在脑海中填充过的,不完整的“真实”。
我,想看看,真实的“江”,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我努力地转动身体,然而,有一种力量,让我仅能以背对湖底的姿态,微微左右摇摆。只要我面对上方,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没问题,但一旦产生转身的念头,那股力量就会变得十分明显。
“江——!”我大叫着。我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个叫喊,只在我的心中的响起。
噗嗵——
又是一种只从心中产生的声响,我似乎脱离了水面。在我的脑海中,勾勒着这样的画面——这片黑暗的,看不见的湖泊,是悬浮在半空中的,自己从上方坠落,从下方穿出。
坠落,坠落,坠落——仿佛永无止尽的坠落,失重的空虚,浓郁的恐惧,好似冰冷的水,代替灼热的鲜血流淌在血管中,最终凝聚在心脏里。
噗嗵——
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我突然察觉到,身边的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和自己一起在这片黑暗中坠落。我看不见那东西,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有某种东西。
像是……人类?
我睁着眼睛,明明睁着眼睛,却有一种再次睁开眼睛的感觉,就如同,我的眼睛,存在着两层眼帘,里面的一直睁开着,而外面的,直到睁开时才察觉到它的存在。
光芒,霎时间填充了我的视野。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的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玻璃状深邃的圆球中,我被惊吓而醒来的身姿。同步映射在那里。
圆球拉远了,我才察觉,这是一双瞳孔。再远一点,我终于看清了,那是真江的脸。
真江跨坐在我的腰上,之前,应该是趴在我的身上。和我近距离地对视着。此时正缓缓坐直身体。即便如此,我仍旧可以感觉到要害处传来的蠕动感,我们,不知何时。已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我喘息着,头部隐隐作痛。那冰冷,恐惧和空虚的感觉,好似仍旧在血管中流动。我看到的东西,是真江让我看到的吗?近江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这么想着,却被一股汹涌而来的快感打断,乘骑在我身上的真江后仰着身体,就像是。钓鱼者用力回拉。鱼钩被抛了起来。她的长发,便如此漂浮在半空,而我则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就要被她拉了出去。
我还记得。堕入梦境之前,自己两人并没有在做这种事情,那么,在我堕入梦境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想维持的理性,就如同烛火一般,在巨大的吸蚀力中摇摇欲坠。真江,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夜晚,挖去我眼球的真江。
当她停止动作的时候,那深邃的黑暗的,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眼睛,再一次和我对上。那是,看不出任何思维和情感,纯粹得仿佛一切杂质都无所遁形的眼睛。就在我的思维,得以喘息之际,胸膛传来剧烈的痛楚。
我的视线不由得转下,只看到,真江撑在我胸膛上的双手,已经快没入到了手肘处。
我的胸膛,被贯穿了——
我感觉到,她的手,在胸腔中移动,一把抓住了我的心脏,然后,深深没入心脏中。
人体的厚度是有极限的,但是,真江的插入,却似乎完全没有极限。她不仅进入我的身体,更在我的身体中蔓延。我看不到自己身体中的景象,但这种感觉,却在我的脑海中勾勒着这样的场景:真江的手,正变成宛如菌丝般的东西,一点点地,覆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管、神经和肌肉,以及每一处器官。
我只能这么描述——她,正在进入我。
在我进入了她的体内时,她也在进入我的体内。
我们,比任何生命的结合,还要更加深入地,完全地,浓烈地,无法抗拒地,融为一体!
真江的手臂,已经完全没入我的胸膛。她那充满肉感的胸部,紧紧地压迫在我的身上。她,正在沉入我的身体中。
这个过程,让我感到无比的痛苦,无比的恐惧,与此同时,还有同等质量的快感。但是,我仍旧没有大叫,在我的心中,就如同那天她挖去我眼睛的夜里般,没有任何抗拒的念头。我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一切,因为,她和那天一般,同样对我说着:
——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阿川。
在她完全进入我的身体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好似箭矢一样,钉穿了“我”这个存在的最深处。
我猛然意识到,这就是一个仪式,一种信号。
既是一种回归,也是一种苏醒。
“江”,要从我的体内苏醒了。
血液,不知何时,已经从我胸膛的破洞中流出了许多。我躺在血泊中,那浓稠的质感,轻轻舔拭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这些血,似乎不会停止,仿佛拥有生命,不断地,主动地,朝着四面八方扩散。我突然觉得,它是不是打算覆盖整个瓦尔普吉斯之夜。
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抬起头望去。
血液的流失和胸口的洞,并让我觉得生命垂危,与之相反,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正从本质的最深处源源不绝涌出。
我没有爬起来,仍旧躺在这片角落里,这片血泊里,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死死盯着我,不,在他的瞳孔中,更强烈的影像,是那一片血红色。他似乎是知道的,这片血液,并不仅仅只是血液。而我之中,也不仅仅只有我。
他的脸色苍白,瞳孔有些涣散,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好半晌,他问到:“你做了什么?”
紧接着问了第二句:“你是什么?”
我知道,那不是在问我。
我没有说话,他也便继续僵持着,浓稠的血泊漫过他的脚踝,他也徬然不觉。我意识到,这个轮椅人并非不清楚这里的危险,只是,他的惊惧和疑惑,却超出了这种恐惧。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即便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想要得到这个答案。恐惧,已经如同紧紧缠绕在他的灵魂上,让他难以呼吸。
然而,我没有出声。我的沉默,让他狂躁地推动了轮椅,就想上来揪住我的领子,完全无视我的胸膛伤口,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看起来像是个垂死的伤员。他实在太激动了,已经完全失却了他一直以来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