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义师勤王（三十二）
刚刚进入商城地界，张献忠的先头部队就发现了挂在天上的黑点。
等离近了，才发现那黑点是个莫名的球体，悬停在山顶的寨子上空，只有狭窄的小路能够上去。
要弄清楚天空中球体的情况，就必须先打下眼前的寨子。
而这个寨子，用青灰色的石条加固，看起来就很不好攻克。
更何况，这么个偏远的野山寨子，上面居然还有火炮。
前锋的斥候观察了片刻，准备退去，可不经意踩到草丛，却突然觉得脚上被什么东西夹住了。
他暗道晦气，扒开一看，里面是个竹签弹射装置，尖细的竹签已经插穿了他的小腿皮肉，伤口不深，但乌黑一片，是竹签上的脏东西，腥臭的很。
斥侯暗骂一声，将竹签拔出来，从腰间解下酒壶冲洗。
这些酒是好不容易攒下的，但现在没有办法，这些脏东西一旦入了血液，不几天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简单的包扎过后，伺候返回复命。
这次的先锋官是张文秀，听了斥候的报告，他第一反应就是，武昌兵又来了。
的确，在南征北战的过程中，大多数官军都不堪一击，但有几支部队让张献忠的部下们印象深刻。
其一就是悍勇的卢象升以及辽东诸将，其二就是诡计多端的洪承畴、孙传庭部，其三就是神出鬼没的武昌兵。
张文秀同武昌兵打交道最多，每次给他的感觉就是，自己的每一步对方都能提前预判，而对方想干什么，他是毫无头绪。
对这支部队的侦查也特别困难，不说掌握动向，就是靠近都是奢望。
普通情况下，用间谍也是个很好的手段，但对这支部队却很难。
他们同普通的明军不同，高度的专业化，几乎不同地方部门发生联系，附近的府县根本没人知道还有这么一支部队在悄悄活动。
为了验证猜想，张文秀命令前锋休整，带着数十亲随前去探看。
他却不知道，密林中，有两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正北方向，无风。距离……三百四十米。有些遮挡，要等等时机。”
观察员董兴龙调整着千里镜，报出目标情况。
“看着很年轻。不像是重要人物。”
胡忠义有些不以为然。
上次狙击不重要目标，导致专用子弹耗尽，最后对阿济格没有形成有效杀伤，让他对杂鱼目标怨念颇深，兴趣缺缺。
如今专用子弹的产量还是上不来，这两个月只给他磨了八枚，可得省着点用。
“像不像又不是你判断的。”董兴龙有些不满，“上面的指令就是让你狙杀他。而且你不能总用清军的将领标准来看问题，你瞧，农民军普遍无甲，这家伙外层棉甲，脖子手腕都露出索子，肯定是大鱼。”
“哟，小孩懂得还真多。”
“闭嘴，啥叫小孩？我今年十八了。”
“我比你大，你就是小孩。”
董兴龙无法反驳，狠狠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胡忠义也收了笑容，屏气凝神，调整参数，千里镜中的准星锁定目标。
张文秀来到寨子前，隔着约莫两里地的位置观测情况。
因为斥候已经提前报告上面有炮台，因此，他不敢大意，躲在一棵大树下面，透过树梢间的缝隙仰头观察。
这种地形，要想攻上有炮台驻守的山寨，只能是用人命去填。
张文秀不认为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壮能有这个士气，挨了炮轰还不溃散，也不认为老营兵卒用于填线是个明智决策。
看了半天，他只能得出结论，要么将敌人引诱下来，要么只能绕过。
但无论哪种，都对大军未来的战略有很大的影响。
他思索着，这件事必须要告诉义父，请他定夺。
或许，大别山已经不适合作为前进基地，从河南绕路，与官兵兜圈子或许更适合他们。
但他这个念头只是一闪，长期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危机感知能力，就突然在他脑中炸响了警报。
眼角余光似乎瞄到了远处的一点点微弱的闪光，他第一时间本能的做出了规避动作——
“嗖！”
特殊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张文秀正在向下闪避的头盔被贯穿，大量鲜血瞬间就冒了出来。
“保护将军！”
亲随立刻将张文秀保护在中间，然而他已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亲随们摘下头盔查看情况，发现某种弹子射入头盔，将张文秀的半边头皮掀了起来，露出森森白骨，甚至骨头上都有被崩碎的裂痕。
这个程度的外伤，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下，只能说是生死有命了。
远处，胡忠义攥紧的拳头狠狠的捶了下地面。
“妈的，那小子反应太快了！”
“枪口闪光的问题。距离三百多米，子弹大约要半秒钟飞到，但闪光是瞬时的。”董兴龙像个学究似的解释，末尾还不忘调侃，“让你多学点理科的。狙击手不会数学、物理可不行。”
“不是有你吗？小孩。”胡忠义也不纠结，起身收起东西就要转移。
“也不能一直陪你。”董兴龙也收拾东西跟上，“我毕竟是炮科的学生，临时给你当个观察员，往后还是得你自己学会这些。”
“行了行了，真是个小屁孩。”
张文秀被人抬下去的时候，寨子里的贾二从高处看到了那棵大树下的混乱。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身旁的黑甲兵收了千里镜，很兴奋。
“中了。敌将应该是没了。”
“怎地突然就没了？”贾二好奇的问。
“狙击手。”黑甲兵很亢奋，就像那人是他打死的一般，“咱们的杀手锏。百丈之外取上将首级。”
“那可真是厉害。”贾二不善于拍马屁，不过，这件事的确值得赞许。
不久之后，黑甲兵又带着丁壮出了寨子，在附近林子里布置了很多陷阱。
这些陷阱大多杀伤力不强，只能造成人受伤，但黑甲兵说，恰恰是受伤让军队更容易崩溃，伤兵需要人照顾，而且会长时间哀嚎，持续降低其他士卒的士气。
这些黑甲兵对什么问题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让贾二十分佩服。
他也把这些话讲给他手下的四个人听，但这些人没有同黑甲兵一起作战过，因此对黑甲兵的崇拜尊敬不如贾二，也就听得不那么认真。
此后几日，这些守寨子的壮丁都是做这些简单的工作，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命令，让他们连夜转移，到东边一处隘口集合。
长距离行军对体力要求很大，特别是在山地行军，更是如此。
贾二跟着队伍，感觉肺都要喘出来了，但那些黑甲兵穿着铠甲，依然面色如常，步履稳定，这让他对这帮人的体能万分佩服。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到了靠近霍山县的一处山口。
抵达的时候，已经有几百人在那里了。
他们显然也是刚到不久，大部分人坐着休息，补充水分或者吃食，还有些闭着眼睛想要睡觉，但黑甲兵非常严厉的将他们轰了起来，要求他们去挖掘壕沟，设置路障。
这是贾二第一次看见黑甲兵如此疾言厉色的同壮丁说话，通常他们都是讲道理，耐心的回答大家的问题。
但这次没有，他们粗暴的将壮丁们拉起来，有的甚至还用木棍抽打，强迫他们继续干活，似乎有什么迫切的事情，不这样做就会出大事一般。
贾二他们这队的黑甲兵稍微好一点，同他们透露了一点信息。
原来，侦查发现，张献忠的部队绕开了山中的哨所，从北面的平地东进，打算从这片隘口突袭东南南面的营垒，从而打通前往霍山的道路。
黑甲兵说完这些，就要求壮丁们起来干活。
有前面那些人挨打的教训，大家不敢违抗，都拖着疲累的身体开始干活。
他们挖掘壕沟，修筑土墙，黑甲兵又运来铁丝网，像是青县之战那样。
贾二对这个套路很熟悉了，他和手下干的比旁人快一些，因此得以早一刻钟吃上早饭。
不过，这也导致了之后有别的事情优先轮到他们，甚至到后面帮助炮组将野战炮推到指定位置。
壮丁越来越多，但黑甲兵却还是只有带队的那些，其他人看起来并不打算出现在这个战场。
但贾二无暇顾及其他，仓促布置的阵地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忙着配合黑甲兵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安放到位。
还没等他们完全完工，就听见前方哨探吹响了警号。
黑甲兵纷纷吹响了哨子，要求各部丁壮放下手中工作，退入第一排土墙之后。
贾二忧心看了看眼前阵地，除了他们和少数几个小队，大多数队伍都没有完成工作。
最慢的一队，壕沟甚至只挖了一层，他们分了一半人到前面待命，另一半人还在第二层壕沟处拼命挖土。
若是青县战场，这样的阵地被清军冲一次大概就要崩溃了，贾二心中想着。
不多时，前方谷地出现大量的旗帜，下方是黑压压的兵马，以及无边无际的附庸人群。
贾二靠在土墙上，感受着大地的震颤，心情反而愈发平静起来。
甚至还有心情点燃烟卷，塞入有些紧张的四名手下嘴里。
“抽吧，能醒神。”贾二笑道。
流寇与清军不一样，他们没有完备的军事架构，也没有那么强的攻坚能力，后勤更是靠一路抢劫，所以，他们不会像清军那样认真策划战术，也不会设计太精妙的战术，往往就是莽一波，打得过就消灭官军，如果打不过，就掉头撤退，拖着官军放风筝。
这次也一样。
前锋见到道路被阻，只是稍微顿了片刻，一阵旗语之后，便组织上千人发起了冲锋。
此时，在后阵养伤的张文秀已经伤口溃烂，无力回天。
明末的农民军本身就没有太多的医疗手段，那些草药对如此大的创面没有办法。
在坚持了数日后，这位大西帝国的开国四将军之一，永历朝廷的蜀王刘文秀，就这么不甘的倒在了崇祯九年的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