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影在储秀宫青砖上碎成粼粼光斑,安陵容将鎏金合欢盏举至唇边,温热的酒气熏得珠钗上的流苏都在颤动。
她余光追着那抹浅碧裙角转过回廊,檐角铜铃突然被夜风撞响,惊得淳儿手中的糖葫芦滚落玉阶,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糖渍。
\"容姐姐发什么呆?\"沈眉庄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轻叩案几,腕间红绳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暗芒,\"皇上既晋你为嫔,明日该去景仁宫谢恩了。\"
安陵容忽觉喉间酒液冷得刺骨。
她望着沈眉庄与甄嬛交叠的衣袖,想起昨夜祥嫔被白绫勒断脖颈时,密道石壁上也是这样猩红如血的痕迹。
窗棂外传来守夜宫女窸窣的脚步声,她将酒盏重重一搁:\"眉姐姐可记得,余答应当年那串珊瑚手钏?\"
甄嬛绣着并蒂莲的绢帕骤然攥紧。
月光掠过她鬓边新簪的碧玉步摇,在眼尾投下细碎暗影:\"容儿是说......\"
\"宝鹃,取本宫新得的苏绣料子来。\"安陵容突然拔高声音,待殿内只剩她们三人时,指尖蘸着残酒在案几画出胎记形状,\"那个扫洒宫女耳后的青斑,和余氏乳母之女的特征分毫不差。\"
更深露重时,安陵容独坐在寝殿描花鸟图。
菱花镜映出她苍白的面容,案头烛火突然爆出灯花,惊得她手中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团。
宝鹃捧着铜盆进来时,正撞见她将画纸揉作一团掷进炭盆,飞溅的火星子落在她石榴红裙裾上,灼出点点焦痕。
\"小主,那宫女唤作素心。\"宝鹃跪着擦拭她裙角时,声音轻得像飘在纱帐外的雾气,\"内务府说她是去年小选进来的,可奴婢翻遍记档,丁酉年入宫的宫女名册里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安陵容猛地攥住妆台边缘,鎏金护甲在黄花梨木上刮出刺耳声响。
铜镜里映出窗外飘摇的宫灯,像极了前世冷宫里那盏总在子时晃动的白灯笼。
她忽然想起妙音娘子投井那夜,自己缩在长春宫角落,听见井底传来指甲抓挠青石的咔咔声。
\"去取那套月白素锦衫来。\"她对着镜中鬼魅般的影子勾起唇角,\"明日寅时三刻,我要去御药房取安神香。\"
晨雾未散时,三个身影已隐在御花园假山后。
甄嬛将海棠红斗篷裹得更紧些,玉簪花耳坠在晨光中泠泠作响:\"容儿确定她每日卯时经过此处?\"
\"上月初九,她在这里捡到祥嫔的翡翠耳坠。\"安陵容将沈眉庄发间摇摇欲坠的木簪扶正,素银戒指擦过对方温热的耳垂,\"姐姐当心,那日祥嫔就是戴着这对耳坠......\"
话音未落,青石小径传来细碎脚步声。
素心提着竹篮低头疾走,裙摆沾着未干的夜露。
安陵容屏息数着她经过的第七块方砖,忽见那竹篮里滚落几颗暗红色药丸,在晨雾中散发着苦杏仁味。
沈眉庄突然抓住安嬿容手腕:\"那味道......像不像太后宫里禁用的五石散?\"
跟踪持续了整整七日。
当素心第四次绕道冷宫西侧的废井时,安陵容注意到她总要在井边石狮旁停留半盏茶时间。
昨夜暴雨冲刷过的青砖上,残留着几缕混着香灰的朱砂。
\"明日申时,她会去北五所送浣衣局的衣物。\"甄嬛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勾画路线图,腕间红绳在暮色中宛如游动的赤蛇,\"我让流朱扮作洒扫嬷嬷守在角门。\"
安陵容却盯着沈眉庄袖口露出的半截黄符。
符纸边缘焦黑,像是刚从香炉里抢出来的残片。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路过钦安殿,看见沈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往功德箱里塞了厚厚一叠金箔。
\"姐姐近日......可梦到过祥嫔?\"她将滚烫的茶汤泼进花丛,惊起几只夜栖的蓝尾蝶。
沈眉庄腕间红绳突然绷断,朱砂珠子滚落满地。
甄嬛弯腰去捡时,鬓边珍珠步摇勾住了安陵容的素银禁步,扯断的丝线在风中飘成细密的网。
子时的更鼓惊飞栖在枯枝上的寒鸦。
安陵容裹着灰鼠皮斗篷蹲在荒殿廊柱后,听见素心的木屐声在月洞门外忽远忽近。
沈眉庄突然掐住她手腕,丹蔻几乎嵌进她肌肤:\"那符咒......是祥嫔咽气前塞给我的。\"
破败的雕花门吱呀作响,素心闪身进入的瞬间,安陵容瞥见她怀中的油纸包露出半截白骨。
腐朽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甄嬛绣鞋踩上殿内青砖时,鞋底竟粘起暗褐色的黏稠物。
\"别点灯。\"安陵容按住沈眉庄颤抖的手,从袖中取出夜明珠。
幽蓝冷光里,墙面密密麻麻画满扭曲的符咒,朱砂掺着金粉的笔迹像无数只充血的眼睛。
供桌上散落着沾血的银针,旁边瓷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膏体,散发出熟悉的苦杏仁味。
甄嬛突然踉跄着扶住香案,碰倒的烛台滚落在地,露出底部刻着的\"余\"字。
安陵容俯身去捡时,夜明珠照亮墙角堆着的纸钱灰烬——灰堆里竟混着几片未燃尽的孔雀金线,正是去年余答应生辰时皇上赏的云锦料子。
\"你们听......\"沈眉庄突然攥紧安陵容的衣角。
夜风穿过残破的窗纸,送来细若游丝的铃铛声。
安陵容正要凑近察看墙上的符咒,忽听得殿外传来纷沓脚步声,混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惊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供桌下的暗格里,半截未烧完的黄符突然无风自动,朱砂写就的\"戊寅年三月\"在幽光中泛着血色的涟漪。
檐角残存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暗哑的呜咽,安陵容被沈眉庄拽着跌进佛龛后的暗角时,后腰重重撞上凸起的莲花纹砖。
腐朽的经幡拂过面颊,霉味混着沈眉庄袖中溢出的沉水香,熏得她眼前泛起薄雾。
甄嬛的禁步贴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玛瑙珠子隔着衣料烙得生疼。
\"别动。\"沈眉庄的唇几乎贴在她耳垂上,温热气息里裹着颤意,\"是东厂的铁靴声。\"
十二幅月华裙扫过门槛的窸窣声里,安陵容数着七重脚步声。
月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而入,照亮为首之人腰间晃动的鎏金令牌——那上面分明刻着内务府的徽记,可来人的皂靴却绣着司礼监独有的蟒纹。
她盯着那人靴尖沾染的朱砂,突然想起昨日经过永寿宫时,闻到过同样的血腥气。
三个黑漆木匣被重重搁在供桌上。
其中一只匣盖未合严,露出半截扎满银针的巫蛊娃娃,雪色襁褓上绣着的生辰八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安陵容感觉甄嬛的手指突然掐进她臂弯,那八字分明与三日前夭折的六阿哥重合得天衣无缝。
\"当心香灰。\"沈眉庄用气声提醒。
夜风卷起垂落的经幡,安陵容看着那片灰烬飘落在闯入者的肩头,在墨绿飞鱼服上洇开暗红痕迹——那竟是用鲜血拌过的香灰。
直到铁靴声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头,甄嬛的珍珠耳坠还在簌簌颤动。
安陵容扶着佛龛起身时,发现莲花座下的经卷被踩出半个泥印,暗纹竟与素心竹篮里滚落的药丸如出一辙。
\"你们看这个。\"沈眉庄用簪子挑开最底层的木匣,几十个青瓷药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悲鸣。
她拔开塞子的瞬间,安陵容闻到熟悉的苦杏仁味里混着曼陀罗的甜香——正是前世齐妃用来毒害甄嬛的附子粉气息。
甄嬛突然轻呼一声。
她手中的夜明珠照亮匣底暗格,层层油纸包裹着的,竟是半块刻着凤凰纹的宫牌。
安陵容的护甲在凤凰眼尾的裂痕处摩挲,那处鎏金剥落的方式,与去年华妃砸碎的红珊瑚树如出一辙。
\"姐姐们快来看这个!\"沈眉庄的声音在供桌下闷闷传来。
她掀开松动的青砖,拎出个湿漉漉的锦囊,褪色的金线里裹着团发黑的棉絮——棉絮中赫然裹着枚嵌宝金约,正是余答应封官女子那日,太后亲赐的祥云纹样。
安陵容将金约举至鼻尖,铁锈味混着井苔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突然踉跄着扶住香案,案上铜炉里未燃尽的符纸翻卷,露出\"戊寅年三月\"的朱砂字迹——那正是前世她被迫喝下哑药的日子。
\"容儿!\"甄嬛突然拉住她颤抖的手,夜明珠照亮墙角的斑驳水渍。
安陵容顺着那蜿蜒痕迹望去,在残破的窗纸后发现半截麻绳,绳结打法竟与冷宫里勒死祥嫔的白绫一模一样。
更漏声从遥远的宫道传来,沈眉庄突然将符纸塞进袖袋:\"该走了,寅时三刻会有侍卫换岗。\"
三人贴着宫墙阴影疾行时,安陵容数着经过的第七盏石灯笼。
当她们绕过枯死的梧桐树,她突然瞥见咸福宫飞檐下的琉璃瓦闪过幽光——那角度本该映出月色,此刻却像是有人掀开了瓦片。
\"等等。\"她拽住甄嬛的斗篷,目光扫过结冰的荷花池。
薄冰下隐约浮动着丝帛的暗纹,看那缠枝牡丹的绣样,分明是去年年节时皇后赏给各宫的锦缎。
沈眉庄突然将她们推进假山缝隙。
安陵容的后背撞上冰冷的太湖石,听见游廊转角传来细碎铃音。
透过石孔望去,素心提着盏白灯笼匆匆走过,裙摆沾着未干的朱砂,腰间却多出块眼熟的羊脂玉佩——那上面残缺的螭龙纹,正是皇帝赐给敦亲王福晋的陪嫁之物。
回到储秀宫时,宝鹃正捧着鎏金暖炉在廊下张望。
安陵容解开灰鼠皮斗篷的瞬间,瞥见铜镜里自己鬓边的木槿绢花歪了半寸——那角度恰似被人触碰过的痕迹。
\"小主,敬事房刚送来新的彤史。\"宝鹃将册子放在案头时,安陵容注意到她指甲缝里沾着暗红碎屑。
当她要细看时,宝鹃突然打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戊寅年三月十七\"的朱砂印上晕开血泪般的痕迹。
更鼓声里,安陵容将夜明珠压在枕下。
窗外飘过零星雪花,落在她白日藏在妆奁底层的黄符上——那符纸背面用胭脂描着歪扭的\"容\"字,笔迹竟与她七岁时在松阳县衙写的诉状分毫不差。
寅初时分,她被噩梦惊醒。
抬手拭汗时,发现腕间不知何时缠了根红丝线,线头延伸至窗外,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血痕。
顺着痕迹望去,御花园东南角的枯井边,似乎立着个撑伞的人影。
伞面转动的瞬间,安陵容看清了伞骨上坠着的孔雀金翎——那正是她前世被划破脸的凶器上缺失的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