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目光追随着那半幅茜色裙角,心中思绪翻涌。待宝鹃收回目光准备再看时,裙角已难觅踪迹。
此时,夜色更浓,玉兰树的根须缠着翡翠碎屑,在春泥里泛出幽光。
安陵容指尖沾着冰碴化开的水珠,忽听得西北角传来三声云板,惊飞了檐下栖着的两只青鸟。
宝鹃踮脚关窗时,茜色裙角早消失在朱墙转角,唯有缠枝莲纹在宫灯下洇出半痕胭脂色。
\"娘娘,撷芳殿掌事嬷嬷来报,寅时三刻抬进六位小主。\"宝鹊捧着鎏金铜盆跪在廊下,水面浮着几片新摘的玉兰花瓣,\"说是皇上特意恩准,特许新人们用伽南香熏衣。\"
安陵容将断镯残片往土里按深三寸,冰水渗进指甲缝的旧疤。
前世正是伽南香引着瓜尔佳氏撞破她调制的鹅梨帐中香,如今这香倒成了新人邀宠的利器。
她望着东南角渐远的车辙印,忽而轻笑:\"让内务府把去年收着的苏合香全送去皇后宫里。\"
晨雾未散时,御花园已缀满茜红宫装。
安陵容立在临溪亭畔,看新移栽的蜀中红梅将积雪染成珊瑚色。
沈眉庄捧着鎏银手炉走近,素色斗篷扫过石阶上未化的霜:\"听说昨夜皇上亲自给瓜尔佳氏赐了封号'祺',入宫便享贵人份例。\"
话音未落,梅林深处忽起莺啼般的笑声。
十二幅月华裙扫落枝头残雪,瓜尔佳文鸳扶着鎏金点翠护甲拨开梅枝,发间赤金凤尾簪正勾住甄嬛鬓边的碧玺流苏。
两人发丝纠缠的刹那,安陵容瞥见甄嬛藏在广袖中的指尖掐红了绢帕。
\"给安嫔娘娘请安。\"瓜尔佳氏屈膝时凤簪纹丝未动,杏眼却直勾勾盯着安陵容发间的银凤镂花长簪,\"早听闻娘娘擅调香,不知可否讨教这玉兰香膏的方子?
昨夜皇上说臣妾鬓角该配些清雅香气呢。\"
沈眉庄腕间的翡翠镯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越声响。
安陵容慢条斯理抚过鬓边新戴的累丝嵌宝珠花,嗅到对方领口飘来的伽南香里混着龙涎香的气息——那是皇帝寝殿独有的熏香。
她将滚着银狐毛的袖口拂过石桌,带落三片沾着香粉的梅瓣:\"贵人既得圣心,何须效仿他人旧路?\"
三日后重华宫夜宴,冰裂纹瓷瓶里插着新贡的绿萼梅。
安陵容抚着青玉酒盏边缘,看瓜尔佳氏嫣红指甲划过御前新贡的缠丝玛瑙盘。
舞姬水袖翻飞间,那袭茜色宫装忽地旋到御座前,金线绣的并蒂莲正映着皇帝眼中的醉意。
\"臣妾听闻安嫔娘娘昔年以冰嬉得宠,可惜今冬暖泉宫不结冰。\"瓜尔佳氏将西域葡萄酒倾入九龙杯,殷红酒液漫过杯沿,\"不过臣妾倒备了胡旋舞,愿搏皇上开怀。\"
羯鼓声骤急时,安陵容看见甄嬛掐断了螺子黛。
瓜尔佳氏金缕鞋踏碎满地灯影,石榴裙摆扫过她案前时,伽南香里分明混着欢宜香的气息——那是华妃旧日最爱的熏香。
皇帝抚掌大笑的刹那,新贵人腕间翡翠镯突然断裂,正砸在安陵容未饮的玫瑰甜酒里。
\"哎呀,这可是安嫔姐姐最爱的青玉盏。\"瓜尔佳氏喘着香汗倚在皇帝肩头,染着凤仙花的指甲轻点溅湿的桌布,\"不过碎碎平安,就像当年姐姐在宝华殿摔的羊脂玉净瓶......\"
安陵容捏着银筷的指节泛出青白,舌尖尝到熟悉的血腥味——那是她前世咬破嘴唇时惯有的铁锈味。
案下左手突然被温热的掌心覆住,转头见沈眉庄借着斟酒的动作,将浸过薄荷水的丝帕塞进她掌心。
椒房殿药香混着伽南香扑面而来时,她数着漏刻的滴水声调整呼吸,任宝鹊将新的青玉盏斟满琥珀光。
殿外忽起惊鹊,撞得檐下铁马乱响。
安陵容仰头饮尽杯中残酒时,瞥见瓜尔佳氏鬓边新换的赤金红宝步摇——那分明是前世她封嫔时内务府呈上的式样。
碎玉在酒液中折射出冷光,映出她眼底渐起的雾霭,恍如那年被推进冰湖时望见的最后天光。
椒房殿的暖香凝在琉璃盏里,安陵容望着酒液中漂浮的碎玉,忽然想起前世那个雪夜。
彼时她跪在宝华殿前修补净瓶,冰碴子刺进膝盖的伤疤,和此刻舌尖泛起的血腥味一般无二。
\"姐姐仔细手冷。\"甄嬛的鎏金护甲轻轻碰了碰她面前的青玉酒壶,借着倒酒的动作,将半盏温热的梅花酿推到她手边。
沈眉庄的翡翠镯子碰在玛瑙盘上,发出清越声响,恰好掩住她指尖划过桌面的颤抖。
羯鼓声越发急促,瓜尔佳文鸳的茜色裙裾旋成一片红云。
安陵容数着漏刻的水滴,直到第三十七声时,皇帝终于注意到这边动静。
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沈眉庄塞来的薄荷丝帕按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惊醒了蛰伏的记忆——那年冰嬉落水,眉庄也是这样隔着结冰的湖面朝她伸手。
\"不过是个玩意儿,也值得妹妹心疼?\"瓜尔佳氏不知何时凑到近前,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划过碎玉,\"听闻姐姐当年修补宝华殿的玉瓶,足足磨破了十根手指呢。\"她发间的赤金步摇随着笑声晃动,在宫灯下晃出细碎金光,正照着安陵容发白的指节。
沈眉庄突然碰翻了酒盏,琥珀色的液体漫过青玉案,浸湿了瓜尔佳氏新换的蹙金鞋面。
甄嬛适时轻笑:\"妹妹这胡旋舞跳得急,连酒水都跟着起旋了。\"皇帝的目光在这边稍作停留,又转回歌舞升平处。
安陵容捏着银筷的指尖微微发麻。
她看见瓜尔佳氏领口残留的欢宜香粉末,那是华妃旧日用来固宠的秘药。
前世她曾为此香跪穿三个蒲团,而今这淡金色的痕迹混在伽南香里,倒像条吐信的毒蛇。
更漏指向亥时三刻,檐角的铁马突然惊起寒鸦。
安陵容借口更衣离席,却在转角处被冷风扑了满脸。
宝鹊捧着斗篷追来时,她正盯着梅林深处的新雪——那里有两行并蒂莲纹的鞋印,浅浅地压在未扫的积雪上。
\"娘娘,慎刑司刚传来消息。\"宝鹃压低嗓音,\"前日送去浣衣局的伽南香袋,少了两枚双鱼扣。\"
安陵容将冻僵的手指缩进银狐毛袖筒,忽然闻到指尖残留的薄荷气息。
前世她就是在这样的雪夜被诬偷盗贡香,而今相似的戏码换了主角,倒让她想起御兽园里那些扑咬的猎犬——总要先嗅到血腥味才肯下死口。
宴散时已是子夜,宫灯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安陵容扶着宝鹊的手刚转过重华宫西角,就听见前方传来惊呼。
月光照见茜色宫装委顿在地,赤金凤尾簪斜插在积雪里,而皇帝明黄的衣角正从撷芳殿方向匆匆而来。
\"皇上!\"瓜尔佳氏带着哭腔的嗓音惊起夜鸦,\"这宫女故意推了臣妾......\"她抬起染血的手帕,露出擦破的掌心,\"臣妾不过说了句安嫔姐姐的香膏味道特别,她就......\"
安陵容停在十步开外的梅影里。
她看见自己的二等宫女秋纹跪在雪地中,发间还沾着晌午替她折梅时落的雪珠。
更远处的宫道上,分明留着几道凌乱的并蒂莲纹——那是瓜尔佳氏身边宫女特有的鞋印。
皇帝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安陵容发间的银凤镂花长簪上。
那支簪子正往下滴着融化的雪水,在月色里泛出冷光。
安陵容忽然想起晨起时内务府送来的新香,伽南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此刻正从皇帝衣袖间幽幽飘来。
\"安嫔。\"皇帝的声音比雪还冷,\"这宫女可是你宫里人?\"
夜风卷起碎雪扑在脸上,安陵容瞥见瓜尔佳氏袖口闪过的金线——那是慎刑司特制的捆人索,此刻正松松缠在她染着凤仙花的指尖。
梅林的阴影里,甄嬛的碧玺流苏在宫灯下一晃而过,而沈眉庄的素色斗篷已沾满雪粒。
\"回皇上,确是臣妾宫中的粗使。\"安陵容屈膝时,发间珠翠纹丝不动,\"但今晨臣妾命她去宝华殿供香,酉时三刻方归。\"她将浸透薄荷水的丝帕按在掌心,冰得指尖发颤,\"若不信,可传值守法师问话。\"
瓜尔佳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皇帝的目光在她二人之间逡巡,最终停在安陵容衣袖的褶皱处——那里沾着半片伽南香叶,正是晨起时新人熏衣用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