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六年二月初二,从正月十八至今,随着使者和公文的往来,大批的士绅百姓先后赶到金华府城,参加商议认购债券以及归还马进宝及其部下劫掠财产的大会。
一般来说,被敌方军队劫掠的财货产业在被本方军队夺回后也是归本方军队所有,不过陈文更为看重的乃是田土,其中虽有不少,但若只是靠没收这些不动产来建立卫所军屯,却是远远不够的
。可若单纯的征用荒地,本地百姓的抵触也会太大,于是才有了这个折衷的方案。
只是对于百姓而言,从来没有听说过军队夺回产业后还有归还原主的好事,不过既然官府已经下达政令,那么应该不会是假的。于是乎这些天,先后抵达的百姓挤满了陈文规划的安置营地,而那些士绅富户的代表则多是投奔亲友,没有亲友在府城的也纷纷住进了府城的大小客栈,显然不愿和那些泥腿子去挤棚屋通铺。
日子已经到了,或许得到消息较晚的士绅百姓还在路上,不过陈文也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不过眼下天刚刚大亮,距离大会正式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他并没有提前抵达会场,而是继续如往常一样在营中处理军务、召见军官谈话。
数日前,针对士绅百姓可能提到的问题,陈文专门召集了幕僚进行押题式的备课,又派人扫听了下士绅百姓谈论的焦点,今天睡醒后重新查阅了一遍,以便于在台上解答时不至措手不及。
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包括今天的事情不在少数,只是制度草创,手中能用的人才也不多,事必躬亲几乎是必然的,尤其是今天。逐条重新审阅,直到最后一个字,胳膊刚刚拆了夹板的陈文将手中的毛笔丢在一旁。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握拳,双臂向后背伸展开来,狠狠的伸了一个懒腰。
时间不多了,军器司那个关于新火铳存在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数日了,奈何他对火器方面的知识也只是在网上看过一些文章或是评论罢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印象也越加淡薄起来,眼下也只得责成军器司的那些鸟铳工匠去解决。既然没必要再去想这些。不如召见个军官聊聊天,也算是换换脑子。
“张俊,前来述职的军官轮到谁了,传他过来。”
“卑职遵命。”
侍立一旁的张俊行礼后便走了出去,从外间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个本子,确认记忆没有错误后便走了出去,前往供述职军官暂住的营房。
“金华镇镇属水营千总杨开,大帅传召。”
“卑职遵命。”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千总,在陈文麾下的这支明军中绝对是破纪录的。不过外人考虑到其人有过作为陈文的亲兵的资历,倒也不算什么不正常的。至少在这个时代的武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幸进之类的话,在别的部队并非没有传过,倒是在那个还处于运输大队状态的水营中,却还真没人这样认为过,反倒是从水营的游击以下大多很看重这个年轻的同僚。因为在孝顺镇之战期间,清军水营袭击佛堂镇仓储的战斗中,此人的表现足以佐证陈文看人的眼光。
张俊和杨开曾同为陈文的亲兵,又曾经一同执行过任务,关系匪浅。不过这众目睽睽之下,二人也不多说话。只是一前一后的前往陈文办公的院落前去接受召唤。走到门前,张俊先行进屋通报,待出来后便让杨开一人独自进去,而他则守在门外。
“卑职。金华镇镇属水营千总杨开,见过大帅。”
“免礼。”
见杨开麻利的站起身来,陈文便开口笑道:“看来小阮进身体恢复得不错嘛。”
“卑职多谢大帅挂怀。”
杨开的回答陈文很是满意,至少比起他第一次见到前来投军时的杨开要满意得多
。
陈文很清楚的记得,那时的杨开虽然做过一段时间苦力,身体比较瘦弱。但是那一口一句海盗惯用的黑话着实让他听得头大。若非知道了此人一家几辈人皆是台州的海盗,此前也是因为抗清才会遭到清军围剿而全家罹难,怕是也不敢让他进入军中。
与张俊、于力这些年少的亲兵一同带在身边,本打算培养一段时间再作外放,结果却迫不得已将重担提前压在了这些少年亲兵的身上。
天台县和东阳县两度掩护伪装的明军入城,杨开的表现可圈可点,只是这海盗窝里培养出来的性子还是不太适合从事情报工作,于是乎他便在收复义乌后派他去协助那个哨长出身的水营游击去建立当时还只是运输大队的水营,这起码和他祖上的老本行比较挂钩嘛。
只是没想到,随着明军在孝顺镇与清军决战,清军的水营溯流而上袭击了作为转运中心的佛堂镇,而清军在击毁明军为数不多的舰船后,便登岸杀入佛堂镇,意在烧毁计划用以围攻府城准备的仓储。
而就在那场战斗中,杨开趁着清军大举围攻那些简易仓库之时,带着手下的水兵绕到了清军的舰队附近,杀散了留守的清军,并向清军舰船投掷火油、火药灌等物,顺手抛射火箭点燃了一批船只,使得清军阵脚大乱,被迫撤退。
只是在清军救援舰船之时杨开没有选择撤离,而是大胆的迎了上去,遭到了清军的围攻,战斗中身被数创,其中有一刀若不是他仗着年轻反应快向后退了半步,只怕就被开膛破肚了。不过他的行动却也有效的拖延了清军对舰船的救援,并且配合追上来的留守明军消灭了部分登岸的清军。
也正是因为这份武勇,才会在水营中有了“小阮进”的诨号,毕竟浙江明军此前闻名于世的水师名将荡胡侯阮进就是以勇武亡命著称,而其人也同样是海盗出身。
围歼抚标营后,陈文在巡视各县的过程中曾经去佛堂镇视察过一番,不过那时的杨开却被绑得跟一个木乃伊一般躺在床上,连动一动都不被大夫允许,唯恐伤口重新裂开,所以才有了陈文此前的问话。
一段时间不见,这个曾经的亲兵看来比初上天台山时要成熟了一些。只是这样还不够。从东阳县那一战来看,这个曾经的少年亲兵应该还有更深的潜质有待挖掘,而挖掘的方式他也隐约有了一些想法。
“佛堂镇的事情做的很好,避实就虚绕过鞑子去烧他们的舰船。为留守部队分担压力,这说明你确实用心了,很好。”
见陈文连说了两次很好,杨开连忙行礼逊谢了一番,只是那眉宇之间的得色却再难掩饰。把上一刻撑出来的成熟稳重败坏无遗。
眼看着这一幕,陈文心中暗笑,果然还是年轻,需要历练才能大用。不过这也难怪,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换做后世这个年纪少年大抵还在求学,而他却在披坚执锐为家人向清军复仇,能有现在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再多奢求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过……”陈文想了想,继而说道:“不过以荡胡侯之勇。也免不了遭逢意外,日后做事切勿蛮干。而且能够用心是好事,但一时的机智未必能够持久。趁着年轻多读读兵书,如此必可有所裨益。”
杨开很清楚陈文前面的话所指何事,而且他跟随陈文颇有些时日,自然也很清楚陈文对于麾下的几个武将中最为欣赏的还是以武将的身份折节读书的吴登科。
于是,杨开立刻回答道:“卑职谨遵大帅教诲,回去便寻个教书先生开蒙,日后也能像吴帅那样为大帅效力
。”
“如此最好。”
接下来,陈文并没有让杨开按照述职的流程去谈他打算在任上如何行事。而是闲聊了起来。此番调动,陈文并不打算让杨开独立领兵,而是让他继续跟着那个水营游击学习带兵,所以也无须他谈些什么。嘱咐两句便可以了。
由于杨开曾作为陈文的亲兵,所以二人很是熟稔,聊的东西也很随意。很快,这其中的话题便转到了近期分田的事情上。
“此番分地,所有军官和战兵皆有有十亩军田,本帅记得你的那份不在府城。可想好如何安排了吗?”
军田的事情杨开很清楚,最为陈文军中的一份子自然是万般的乐意于此,虽说他家常年做着海盗的营生,可是他却清晰的记得他祖父在世时多次提到,祖上若非田土被那些有功名的士绅串通官府强占了去,也不至于做上这等营生,对于田土的渴望之情至今还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
“回大帅,卑职不会种地,所以打算让卫所帮忙招个佃户去种。只是其中有一块卑职打算给家人竖个碑,每年拜祭的时候也算有个地方可去。”
听到这话,陈文心中不由得一阵凄苦,杨开还可以为尸骨无存的家人竖个碑来祭奠,可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了,显然是再回不去了,至于竖碑的事情却也做不来,毕竟他的父母亲人还远没有出生,又从何祭祀呢。
可是转念一想,他今天在此奋战,为的不就是让后人不至生存在那两百余年为蛮夷统治,以及此后那百年的屈辱之中,而这其中的受益者也必然会包括他那些还没有出生的祖先和父母亲人,又何须急于祭奠?
“你若是打算竖碑,本帅可以为你写份墓志铭,也算是全了你的孝心。”
听到这话,杨开大喜过望,连忙行礼谢道:“有大帅写的墓志铭,卑职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定会知道卑职眼下在大帅麾下奋勇作战,为他们报仇,也一定会保佑卑职的,卑职代他们谢过大帅厚赐。”
“无须如此,这是你应得的。”
二人又聊了片刻,陈文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出发的时间,便结束了这一次的述职。待杨开行礼退下,陈文也没有了继续传唤下一个军官的心思,只是随手将那些“押题”带在身上便起身出发。
会场在城内一处清理出来的空地,早已布置完成。从军营出来,陈文策马于道路上,向着城门奔去,而他身后则是一队同样策马护卫在侧的少年亲兵。
这些亲兵都是战后挑选出来的,至少陈文知道,他们中几乎所有人都和清军有着刻骨的仇恨,其中最早的甚至可以追溯到金华之屠,就像他此前的亲兵杨开、于力那样,甚至包括前不久一向待其甚厚的姐夫胡二被清军杀害的张俊也是一样。这些少年在应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背负着仇恨去参加军队,披坚执锐效死沙场,为的只是报仇雪恨。
只是陈文很清楚,仇恨这种情绪并不能让人长久的奋战下去,当年的那支由辽东汉民组成的东江军与满清仇深似海,可是毛文龙和陈继盛死后,还不是大批大批的跟着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这些败类投了满清。
想要长久的坚持下去,继而拉拢更多的人为消灭满清、光复失地而战斗,仅仅靠仇恨二字是不够的,利益才是根本。而他马上要做的便是将金华府的更多士绅百姓和他捆绑在一起,哪怕他们未必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