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渡过玉琅溪的清军便将玉山县团团围困了起来。
城内的伤病所中,如今已经住满了受伤的明军。长矛的刺伤,腰刀、短匕的砍伤、划伤,不外如是。只不过,昨天的一战,明军没有能够达成预定的战略目标,更是第一次出现了损兵与清军几乎相等的情况,尤其是当清军围城之势已成,城内的明军军心不可避免的还是受到了些许波动。
“真想不到,竟然没打赢。”
“是啊,卢兄弟,去年鞑子败得那么惨,谁知道才过去一年就这样了。”
说话的二人,一个叫做卢毓瑞,一个叫做李金,皆是张自盛带来的江西义军。
原本,他们在江西虽说男女老幼也就管百来人,其中的丁壮、战士更是只有一二十人,但却并不妨碍他们有个总兵官的职务。但是进入浙江明军后,男女老幼一万来人的张自盛所部的那五十几个总兵立刻就被陈文扒了下去。没办法,浙江明军光是战兵就有数万,总兵不过才数人而已,江西义军这等滥官现象自然不能为陈文所容。
现在,李金和卢毓瑞,一个在玉山营第一局,另一个则在玉山营的第四局,都是管一个队的队长,也正符合他们原本麾下的丁壮数量。
“城外的鞑子怎么看也有几万大军,国公来援,只怕不容易啊。”
卢毓瑞的悲观情绪,无时无刻的不在浸染着李金,使得他也开始对前景产生了悲观的情绪。但是下一秒,却只听他说道:“不容易,国公也会来救咱们的,咱们现在也是浙江王师,况且还有侯爷和李候爷在城里呢。”
“救是肯定来会来的,我怕的是,如果来了,没能解围,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听到这话,李金不由得没有一皱,继而低声质问道:“卢兄弟,你别是想降了鞑子吧。”
“降?”
岂料,听到李金的质问,卢毓瑞却是一脸无奈的说道:“你一个队长,我一个队长,就算是这样,你觉得你我队中的火器队长会听咱们的吗?咱们都如此,侯爷身边,监军官、军法官、参谋官、军需官,林林总总的,能带的走几个兵,手里没兵你就算是想降鞑子也得要你啊。”
浙江明军的体制已经初现成型,营官、监军官、参谋官组成三元制指挥体系,而监军官、军法官、军需官和参谋官更是各司其职,各有各的部门和上司,并不属于营官的绝对下属。
这样一来,财权不在手,军法的执行权不在手,军中的意识形态无权插手,士卒们的家眷和田土更是归卫所管理。只能指挥作战,其兵权自然也要大打折扣,想要干出点诸如反叛之类的事情,只怕连兵都拉不起多少。
“这事情,你连想都不应该想!”
李金一声暴喝,卢毓瑞连忙向四下看了看,确认周遭没人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对李金说道:“你小点音儿,我不就说说嘛。侯爷不会降鞑子,国公也不会,咱们自然也是要拼到底的,你这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要如何了呢。”
“哎,现在,靠咱们是没戏了,只能指望国公了。”
“确实,只盼着国公能力挽狂澜了。”
………………
玉山县城,始建于明嘉靖年间,乃是因为当时倭寇肆虐福建沿海,明廷招募了一批广东士兵,结果却在路上因功赏微薄而哗变,大掠玉山,方才有筑城之举。
自嘉靖四十一年春始建,转年完工,累经增筑。至今,城墙长四千二百步,约合七里,墙基宽一丈八尺,顶宽一丈二尺,可通驷马;墙高一丈六尺,女墙高四尺。城墙共开六门:东为“润泽”、西为“廉善”、南为“文光”、北为“采粟”、小东门为“儒林”、小西门则为“杏花”。城门板上更是包了铁皮,以加强其防御能力。
然则,城墙初建时,工期短,要求“刻期速竣”,工程质量不佳,说明白了就是个急功近利的豆腐渣工程。至永历二年时,女墙尽塌,城墙多有破损,所以去年洪承畴才会放弃此间,退而在广信府城修筑棱堡,以作固守之用。
明军收复玉山后,原计划在城外修筑棱堡,以达到互为犄角之效,但是随着扩编的进行,玉山棱堡计划废止,只是修复了城防,进行了必要的加固,仅此而已。原以为只是以防万一,谁知道这个万一竟然真的被撞上了,反倒是导致了义乌等三营坐困愁城。
陈文得到李瑞鑫的报急后,连夜将这份情报带到随军的参谋司,连同此前的情报汇总,同时进行参谋作业。
“根据情报显示:永丰县已经陷落,杨家兄弟已死,出兵的是江西提督刘光弼。而在玉琅溪与我军遭遇的,则是经标前镇提督白广恩的部队……”
由于洪承畴的封锁令和迁界令的存在,情报的传递越加困难,尤其是经标五镇训练的南昌,南昌幕府反谍的力度也很大,情报搜集困难。在此之前,能够搜集到的情报无非是清军订制大量的鸟铳和长矛,自北方抽调了大量的绿营兵南下,组成了经标五镇。
五镇提督之中,李本深和胡茂祯是高杰的部下,张勇此前是甘肃总兵,刘芳名是宁夏总兵,白广恩最初是流寇,此前则是旗下官。这五个人看上去联系不大,但是在籍贯上不是陕西,就是宁夏。在明末,不是陕西流寇,就是秦军,可以说是如今北方绿营中最为善战的一批武将了。
如果再加上辽东籍武将刘光弼和杨捷,以及这七个武将麾下按照洪承畴的上书所抽调的“山陕宣大关辽堪战将兵”,可以说是代表了满清绿营的最高水平战斗力。
“大帅,鞑子的步兵战阵,似乎是在模仿咱们的长枪阵啊。”
模仿?
刚刚得到消息说清军在大批量打造鸟铳和长矛时,陈文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原因无他,只有长兵,没有短兵,这不符合清军的惯用战法,如果仅仅是为了不在明军的长枪阵和鸳鸯阵面前露怯的话,那么反倒是丢了自身的长处。
最初,陈文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如今一想,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记得,李瑞鑫说鞑子的战阵移动速度极其缓慢,可有此句?”
听到陈文问话,随军参谋司参谋张恭彦扫了一眼报急文书,立刻便回答道:“确有此句。”
“我记得,李瑞鑫提到过,两军接触后,鞑子的鸟铳手会弃铳抽刀,蹲下身子凑过来搏斗,可有此话?”
“确有此句。”
“我记得,李瑞鑫说,探马打探清楚,说鞑子的鸟铳手和长矛手的比例大概是一半一半?”
“确实如此。”
行动缓慢、老鼠战、一比一的火铳长矛比……
陈文越想就是越是觉得熟悉,似乎在脑海中真的有过这么一个片段,片段中便是这样编制的一支军队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作战。
思来想去,直到良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东西以前他也玩过,不过不是给自家的军队编练,而是用来帮助一支友军提升战斗力!
“不是模仿咱们,是西班牙方阵!”
在天台山的时候,陈文曾经帮助俞国望编练过西班牙方阵,不过他教给俞国望的乃是刚刚去掉了瑞士长戟的版本,因为周遭的清军,其骑兵比之俞国望所部皆是有着压倒性优势,没有盾牌的话,骑射对于本就天台山明军本就脆弱的肉搏步兵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可是现在,清军的编制只有长矛手和鸟铳手,再算上一比一的比例,那么只可能是西班牙方阵发展到终极阶段时的样子。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西班牙方阵和戚继光在北方的步兵营有一比一的火器、肉搏兵种比例,其他的实在没有印象。
“西班牙方阵?”
这个阵法的名字,很多参谋都没有听说过,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张恭彦就是个例外——他不光是听说过,甚至当年在桂林还亲眼见识过那些澳门来的葡萄牙雇佣兵是如何碾压清军的!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当年的清军,其势头是如何的猛烈,似乎天下根本没有谁能挡得住清军的兵锋。可是那一战,先是守城,而后出城野战,清军被那一支葡萄牙雇佣兵吊打的场景几乎夜夜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由此,原本对西学敬而远之的张恭彦才会选择转而为其张目,竭力游说永历朝廷官员。
这份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虽然这几年在浙江,浙江明军的一系列战术革新使得他看到了希望,但是那一份对泰西方阵威力的敬畏感至今都没有彻底消散,以至于此间听了清军改练了西班牙方阵,心头不由得惶急了起来。
“伯初……”
正在地图上根据报告标记位置,以便于更加明了的看清楚当时的攻守态势,那个参谋见了金华保卫战中表现远胜同侪的张恭彦竟然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神色有异,不由得便是一愣。
“你们不知道那阵法的威力!”
张恭彦亲眼见识过,这事情陈文很清楚,浙江明军中参谋的任务就是根据科学的方法进行推演,为主帅查遗补缺、出谋划策。既然如此……
“张参谋,给他们讲讲你当年在桂林城头上看到的。”
“大帅,现在都这时候了!”
“讲!”
“卑职遵命。”
主帅的意志不可违背,陈文既然让他说,想来也绝非无的放矢。眼见于此,张恭彦深吸了口气,继而向周遭的众人说道:“那是永历元年,我在瞿文忠公幕中做事。当时鞑子大军南下,直奔桂林而来。文忠公誓死守卫桂林,我等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正是在鞑子眼看着就要抵达,提督勇士营的庞……”
南明时的大太监庞天寿乃是明廷与澳门之间的联络人,这支葡萄牙雇佣兵就是他到澳门弄来的,甚至有说法说是庞天寿还曾拜了神甫瞿莎微为师。
从庞天寿引兵前来协守,先是守城,以火器击退了清军的进攻,而后出城野战,一战将清军击溃,随着张恭彦的记忆娓娓道来,很快在场的众人就有了更为深切的了解。
那一战的影响,不止是多了他这么一个宣扬西学的儒生,更是导致了永历朝廷的宫廷除了皇帝之外全部入了天主教,包括永历天子的太子朱慈恒,就有康斯坦丁的教名。也就是说,如果朱由榔死了,即位的天子将会是一位天主教皇帝……
听到这里,陈文不由得摇了摇头,历史上还不只是如此。受洗过后,永历天子还派人通过澳门的关系给罗马教廷投书求援,希望罗马教廷组织起一支大军来协助他抗击满清。只不过,这场十七世纪的“十字军东征”却并没有成行,罗马教廷磨磨蹭蹭了十年才派出信使,表示爱莫能助,而等信使赶回中国时,永历已经被吴三桂勒死了。
张恭彦是一时没有想起来,还是羞于启齿,这些陈文并不清楚,但是看到一众参谋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了些许凝重之色,他却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开始,对玉琅溪一战作复盘。”
听到陈文的命令,众人连忙收敛了心神,根据李瑞鑫的报告在地图和沙盘上复盘那一战敌我双方的具体布置和结果。
“这里是鞑子经标前镇前后左右四营布阵的玉琅溪北岸,而这里则是我军义乌营和玉山营布阵的冰溪镇南……”
地形、阵型都不复杂,可谓是显而易见。
交战之初,李瑞鑫利用清军无法在这半年的时间换装更具威力的火器的劣势,依靠着鲁密铳对鸟铳的射程优势,以及定装药包、颗粒化火药等方面的技术优势,在交战之初很是占了些便宜,对清军造成了一定量的杀伤。
但是一旦进入到肉搏战阶段,长枪阵中,长牌手面对数量和频率过多的进攻,就显得力不能及,面对老鼠战就长牌又显得过于笨重,吃了不小的亏;而鸳鸯阵这边,狼筅手和长牌手则只能死死的抵御着清军的突刺,很是被动,若非鸳鸯阵的长短兵配合还能起到碾压老鼠战中那些无甲且无盾牌的客串短刀手,估计下场比长枪阵还要惨。
总而言之,接战前,明军占了很大的便宜,清军的远程武器几乎没有对明军造成任何杀伤,但是进入到肉搏战阶段,向来是以此闻名的浙江明军反倒是吃了亏。最后双方的杀伤基本相当,清军转入守势,而明军也无力再战,各自收兵了事,没有能够分出胜负。
通过在地图和沙盘上的复盘,使得陈文和他麾下的参谋们更加直观的看到了那一战的态势。而接下来的推演,众参谋们更是各抒己见,唯有陈文坐在边上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众人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切实有效的破敌之法,尤其是在如今摆明了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如何靠着这一万多的战兵在战场上击溃两三倍于己的大军,而且还是在肉搏战中表现出了不逊于明军能力的清军,确实是个不小的难题。
不救,是不可能的,这个道理洪承畴和陈文之间彼此心照不宣。是故,到了第二天,大军照原计划启程赶往常山县,打算在路上再仔细想清楚该当如何处置。
策马出了衢州府城,大队的明军已经在路上,他们列着整齐的队列,脚步划一的向着远处的浮桥走去。看着那些肩上扛着各式武器以着饱满的热情滚滚向西的将士们,这场面,陈文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是这一次却让他在恍惚间想到了什么。
“用兵之道,无非是扬长避短,避实就虚。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