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簇拥着许宣回到宫中,裴满氏早陪着徒单太后等候多时,见他平安无恙,又因祸得福治好了瘸腿,自不免喜极而泣,拉着他嘘寒问暖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后又让婢女侍候他沐浴更衣,一起移驾紫霞殿,与完颜亶大宴群臣。
歌舞喧阗,觥筹交错,众王侯重臣纷纷祝辞敬酒,庆贺太子立功凯旋。完颜亮也假惺惺地大赞了一番,举杯相敬。见那厮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许宣恨不能一脚蹬飞桌案,将他剖心挖腹,碎尸万段,但想到苏里歌母女仍命悬他手,不得不强捺怒火,冷笑着将酒饮尽。
心想,这狗贼有李师师在后撑腰,又得徒单太后与裴满氏的恩宠,这些年遍值耳目,广罗羽翼,宫廷内外也不知有多少走狗。金兀术如此权势熏天,此番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回来后亦不敢和他直接翻脸,自己在未救出苏里歌母女、稳操胜券之前,仍不可大意。横竖有神镜在手,镜中又完好照录了这厮与裴满氏的奸情,就算他有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完颜亶喜悦无已,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从侍女手里夺过酒壶,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拍案高歌。裴满氏蹙起眉头,低声道:“陛下,你又喝多了,母后在此,不可……”
话音未落,“当”地一声,完颜亶将酒杯狠狠地掼碎在地,拔剑踉跄起身,乜斜着她,双眸凶光毕露。四座登时鸦雀无声,那些歌姬舞女更吓得脸色惨白,簌簌发抖。
许宣一凛,不知他为何突然大发雷霆。裴满氏却无丝毫惧色,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淡淡道:“来人,陛下醉了,扶他下去休息。”左右却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完颜亶一剑将桌案劈成两半,趔趄四顾,骂道:“你们都当朕醉了,朕清醒得很!这天下是朕的,朕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如今朕要传给济安,谁再敢说半个不字,这桌子就是他的下场!”
众人脸色齐变,完颜亶忽然又放声狂笑,抓起许宣案上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重重地砸在他面前,打了个酒嗝,道:“济安,你听好了,除了朕,谁的话你也别信,就算是你额娘的话,你玛玛的话,也全别听……”
徒单太后终于忍不住了,脸一沉,截口道:“陛下!你九五之尊,口不择言,成何体统!虽是醉话,传了出去,岂不是一样让人笑话?”
完颜亶哈哈大笑道:“醉话才是真话,真话都是醉话。汉人说,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们平时跟朕装醉,朕也跟你们装醒。朕今天高兴,就说点真真的醉话。朕……”话未说完,手一松,连着宝剑一起摔倒在地,顷刻间鼾声大作。
满座无不如释重负。徒单太后摇了摇头,吩咐侍从将他抬回寝宫休息,众臣也不敢再逗留,纷纷告退。许宣正要起身,徒单太后招了招手,微笑道:“济安,你随芷儿、萱儿到栖霞阁等我,玛玛有话和你说。”
两个婢女转头朝他嫣然一笑,提着灯笼款款而行。
许宣看得分明,心想:“完颜亶虽是皇帝,看来颇受太后与皇后的掣肘。皇后又与完颜亮暗通私情,要想连根拔起完颜亮,光有他私情的证据不够,还得争得太后的支持。”当下手托海冬青,随二婢出殿穿廊,转入栖霞阁。
屋内灯火辉煌,焚香袅袅。两婢女引他到内阁的暖炕上坐定,沏了香茗,捧了小食,侍候着他洗过手、漱过口,又将海冬青托到鹰架上,方退到一旁。
许宣盘坐在炕上,总觉得有缕异香颇为熟悉,凝神遍察,既不是那墙角缭绕不绝的兽烟,也不是左右瓷瓶里的花香,不知从何而来。四下打量,这间内阁未曾来过,陈设典雅,除了身下的暖炕,圈椅、桌案、灯架、箱柜……尽是宋式的黄花梨家具,花瓶、碟盘不是钧瓷,便是汝窑,云母莲花灯璀璨如宝玉,那摩画了《清明上河图》的九叠屏风更是夺目……
楚青红!他心中一震,突然明白那缕异香为何这般熟悉了。这气味分明就是楚青帝身上的香芬!而这屋内的陈设,尤其云母莲花灯与九叠屏风,更与青帝百花宫里的布置毫无二致……难道楚青红离开蓬莱后,也到了此处?一时间狂喜难抑,竟情不自禁地脱口大叫了一声:“妈妈!”
芷儿、萱儿吓了一跳,掩嘴相视而笑。许宣脸上一烫,方觉失态,徒单太后恰好已到了屋外,笑道:“好孩子,玛玛来啦。”揭开布帘,异香涌动,与完颜亮一起走了进来。
海冬青振翅尖啼,作势欲扑,显然还记着完颜亮。许宣一愣,想不到她竟会带着这狗贼来见自己。完颜亮笑道:“太后,见着迪古乃,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很高兴,这可如何是好?”
徒单太后微笑道:“那一定是你得罪济安啦。济安如此识大体,懂时务,岂会无缘无故地与人结仇?你是他的堂叔,只要你好好赔个不是,他又怎会记挂心底?济安,你说是不是?”
完颜亮装模作样朝他一揖到底,道:“既如此,迪古乃就向太子殿下赔礼谢罪了。太子的心胸比天海还要宽广,迪古乃从前得罪之处,乞望海涵。”脸上却笑嘻嘻的无半点悔疚之意。
许宣怒火蹭地直窜头顶,哈哈笑道:“我的心胸再宽广,也比不上海陵王的眼睛啊。再高的天,再宽的海,海陵王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这瘸了腿的小堂侄?倒是我该请玛玛求情,让海陵王别再将我得罪之处记在心底才是。”
徒单太后柔声道:“济安说的哪里话,你是金国未来的皇帝,他只是你的臣子,岂有臣子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道理?他从前不知你的身份,无意冒犯了天威,你瞧着玛玛的薄面,便饶他一次罢。”
许宣早听说太后偏爱迪古乃,见此情状,怒火更炽,笑道:“玛玛,我能饶得他,却不知汗阿玛与天下人饶不饶得他。是了,孩儿此次回来,带了一件稀罕的物什,正好请玛玛掌掌眼。”从怀中掏出那流霞镜,微微一晃,啥时间霓光四射,满堂映彩。
神鉴失而复得已有数月,但这段时日以来,他或溺于愤恨悲伤,或忙于炼气修功,无暇查验其中录影。原想回京之后,先将证据密呈完颜亶,等他部署完毕后,再一举铲灭迪古乃,救出苏里歌母女,此刻被这厮激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亮了出来。岂料晃了又晃,镜中幻象纷呈,流丽万变,却始终不见完颜亮与裴满氏的身影。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汗毛全立了起来。
难道那夜忙中出错,匆促间来不及录下完颜亮与裴满氏的影像?又或是小青取走神镜后,不知何故删除了录影?奈何与她匆匆重逢,太多衷肠未诉,她便已意外玉殒,如今伊人不再,纵有千般疑问,也已无从问晓,只能眼睁睁看着扳倒迪古乃的如山铁证化作泡影。
见他晃动着流霞镜,脸色陡变,完颜亮笑道:“殿下,镜子是女人玩儿的物什,你一个大男人,拿着这般照来照去,又是作甚?难不成也要理理红妆,贴贴花黄么……”徒单太后朝他肩上一捶,道:“臭小子,我刚替你求情,你又这般疯言疯语,仔细济安扒你的皮!”
完颜亮正色道:“太后明鉴,太子殿下若真扒了迪古乃的皮,便会发现里头全是铮铮铁骨,赤胆忠心。”徒单太后莞尔道:“说不定济安手里这柄是照妖镜,不消扒皮,朝你照一照,你知道你是奸是忠。如果真这样,那也好得很呐。”
许宣听这两人一唱一和,隐隐更觉不安,当下定了定神,收起流霞镜,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玛玛既有这话,孩儿又怎能拘泥于水月镜花。”
徒单太后拊掌笑道:“这就对啦!济安是大金太子,迪古乃是股肱之臣,今后君臣齐心,同仇敌忾,一起灭了赵宋,报仇雪恨,岂不快意?”
说到“报仇雪恨”四字时,她的双眸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怒火,凌厉而怨毒,许宣呼吸一窒,宛如被重锤当胸猛击,冷汗刹那间爬满了脊背,突然明白眼前这“徒单太后”是谁了!
李师师!
一时间惊怒交迸,暗骂自己蠢不可言。楚青红对李师师痴慕迷恋,难以自拔,乃至将自己“变”成了第二个“李师师”,妆容言行、家居衣饰无不学她。这屋中的摆设既与女帝山百花宫一模一样,就连香气也与楚青红身上的香氛浑无二致,而这屋子的主人“徒单太后”又是完颜亮的最大靠山,诸多巧合,串成一串,早该想到她便是那变化万端的天下第一女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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