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冲,潘小园又跟张青夫妇痛快吃了一顿饭,好好谢了他们这次的帮忙。
说来也挺丢人,谢人家的饭局,开在人家的地盘上,最终还是人家来请客。张青还张罗着从水泊里捞来条新鲜的大鱼,大伙就着一壶酒,吃个痛快。
席间悄悄问:“那些老乡,都安抚住了?”
张青大笑:“都在谢我的通风报信之功呢!”
孙二娘眼睛瞧着扈三娘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你说那小妮子走进村,会不会让老乡认出来,挂点花红段匹什么的?”
张青老成地分析:“我看不会。按她的脾性,现在已经躲在哪个山沟沟里,苦练武功去了,没个三年五载,咱们别想再见到,哈哈!”
暂时没心思出来实力作死了,潘小园想。
这小妮子当真祸害她不浅。本来她只是想学鲁智深,路见不平,管个闲事,造他个五六级浮图。没想到低估了闲事的难度,为了有始有终,搭上去这么多时间精力。
好在眼下似乎是得到了比较稳妥的解决,一切都值了。不指望美人能知恩图报,但求以后若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来跟梁山结算过去的江湖血债,起码能将自己放过一马。
唯一遗憾的就是,她自己若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武功底子,林教头的一堂小灶听下来,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武功大进,少奋斗二十年。可惜自己完全消受不起,牛嚼牡丹,这么好的一次机会付诸流水。
孙二娘忽然又压低声音问:“这事,武兄弟知道多少?”
指的是整惨王矮虎,并且让扈三娘以他为跳板脱身的主意。潘小园想了想,说:“我没提前知会他,不过他琢磨琢磨,多半也明白了。”
孙二娘夹一筷子鱼,门儿清的一笑:“给点好处,堵上他嘴,省得以后把咱们卖了。”
潘小园一惊一乍的一瞪眼,掩嘴笑道:“武二哥是那样的人吗!”
见孙二娘笑得挺坏,这才明白,人家是正话反说呢。连忙跟她表态:“是,是,这次多亏你们,你们要啥好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张青大笑:“哈哈!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我俩从你这儿得的好处还少么!”
潘小园也跟他们没心没肺地一笑。张青夫妇上山的时间不长,又是属于“加盟”,又长期在山下开酒店,因此心态上相对**,算计个口碑不好的“梁山兄弟”,也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于是秘密被限制在四个人之内。潘小园此时忽然觉得,她、武松、张青、孙二娘这个小圈子中的“义气”,比起梁山上千八百兄弟的“义气”,要可爱和可贵得多。
孙二娘还在挑挑拣拣那条鱼,筷子尖儿踅摸剩下的肉,一面闲扯:“最近泊子里的鱼可都越来越小,今儿时间紧,也没捕到什么大的。我在灶上还煨着一锅葱花猪血汤,不够的话,待会儿端过来。”
孙二娘又发明黑暗料理了。潘小园打个哈哈,连忙说自己饱了,抽空儿告辞。
*
在路上走一顿饭工夫,便看到水泊边缘的芦苇荡,深秋时节,一片金黄,美不胜收。
可今天的芦苇荡却有些不同往常。一块凸出的顽石上,隐约一个小黑点,走近看,竟是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背对着她,衣着光鲜齐整,手上一根细棍,边缘拴着根细线,一直耷拉到水里,竟是个钓鱼的。
那钓鱼客突然猛地将鱼竿一拉,空空如也,摇摇头,重新甩入水里,继续一动不动的等待。
潘小园远远看得奇怪。看这人打扮,不像是村里的老乡;可梁山上的大哥小弟们,有谁有钓鱼的爱好?更别说,水泊梁山眼下养着万来号人,捕捞业繁荣,泊子里鱼烟日渐稀少,像他这样在水边芦苇荡里守株待鱼的,除了浪费时间,基本上不会有别的收获。
心里琢磨着,脚底下不停,走过那钓鱼客背后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清冷男声:“娘子,留步。”
潘小园一惊,将那声音沉淀了一下子,才觉出是在叫自己。再一转头,看到那钓鱼客已经站了起来,鱼竿丢到地上,回身朝她一拱手。
她又是一惊。这里虽是金沙滩外,却也基本上是梁山的地盘。平日里在附近走动的,也多半是具有梁山特色的江湖糙汉,免不得龙形豹貌,虎背熊腰,不吓人就已经算是难得。
可见到的,却是一袭锦衣华服,腰间悬剑,精致的画风与梁山格格不入。那人三十上下年纪,颀长清瘦,容颜俊美,眉浓而细,眼狭而长,却是文而不弱,阴而不柔,步伐中透出刚健与矫捷。
何止不吓人,这一副模样,得把九成的梁山小伙子都比下去。
潘小园五分惊,四分疑,还有一分不得不承认,是被此人的姿容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子。万福下去,问道:“官人有事?”
在梁山上叫大哥叫惯了,“官人”两字出口,颇有些陌生感。
一面回话,一面将周围快速扫了一眼。这次下山去东溪村酒店,为的是给扈三娘兑现一个小小承诺,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梁山公事,因此便没带小弟,只想着快去快回。眼下被陌生人叫住,意料之外,还是没忘了留心。
对方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拱手一揖,微笑道:“娘子莫要慌张。小人只是路过此处,想借问一句,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方才小人寻不到路,又问不着人,这才在水边消磨消磨时光――话说,偌大一个水泊,怎的一条大鱼也没有呢?”
潘小园忍不住想笑。这人举手投足谦恭有礼,她戒心去了三分,却又不由得猜测,在这种地方打听梁山泊的所在,能是良民?
眼睛瞄了瞄地上的“鱼竿”,像是棍棒之类的兵器改装的,明显是这人临时起兴,自己给自己找乐,学庄子呢。
见对方还在含笑等她答案,心里却犹豫了。要是自己答了,那便等于自承身份,告诉对方她便是梁山人员,是如假包换的反贼,要么就是反贼家属,总之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要是她装傻呢,大伙都知道这里是梁山地盘,她一个手无寸铁小娘子单独出行,是心大呢还是心大?
她飞快一思考,定定神,答道:“此去梁山泊却是不远,但可全是水路,官人要游山,须得先寻船。”
“船在何处寻?”
当然要有特殊的暗号。方才若不是这人打岔,潘小园自己已经召唤出小客船,眼下早就荡在去梁山的水路上了。但这一点按下不表,不能急着说。
她转身一指:“这奴家可不知了,不如去那边路口的酒店歇个脚,打个尖,那里的店家说不定知道……”
梁山旗下的酒店,兼有探听江湖消息、结纳天下好汉的功用,又可以算是隐蔽的联络站。于是她决定把陌生人指到酒店去,让经验老道的张青夫妇去试探吧。
陌生人听了她话,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刻,唇边浮起一个文雅的笑。
“倒不必去了吧。眼见娘子来到这水泊边上,应该也是来等船的。小人和你一起等便了。”
潘小园一愣,一时间有点脸红。这人看出来自己在踢皮球,立刻给她一个小小的下不来台。嘴贱么!
不过自己这破绽也太明显。径直朝水泊死路里走,难道说,自己是来芦苇荡看风景的?
还是不愿意就此暴露,微微一笑,朝西边一指:“奴家是去西溪村看熟人去的。”
大不了沿路暴走二十里地,这事也不是没做过。反正西溪村酒店也是梁山的产业。
陌生人却笑得更礼貌:“原来如此,此间离梁山泊咫尺之遥,可要小心强人出没。小人既然寻不到路,左右无事,便送娘子一程,如何?”
说毕,弯腰绰起地上的鱼竿,三两下恢复成一根长棍,抬手朝前方一指,腰间佩剑的金丝缠柄反出光来,玲珑好看。
潘小园无语凝噎。这人是打定主意黏上她,不见到船不罢休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女特工地下党,可也不能轻轻易易的把梁山的秘密泄露出去。
“奴家想起来了,方才有东西落在了东溪村酒店,这就要转回去拿。官人若想问路,随我去酒店便好。”
对方也看出她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了,于是也不强求,点点头,“娘子请。”
只好跟他做了回旅伴,又走了一顿饭工夫,回到了孙二娘的酒店。孙二娘一看见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赶紧招呼:“诶,怎么回来了?真巧,我那猪血汤刚做得,你尝尝啊……”
这才看到她旁边那位玉树临风,立刻住了口,看看潘小园,眼里露出些怀疑的神色。
潘小园十分无辜地微笑道:“奴家去找东西了,官人自便。”
然后一溜烟走进酒店,经过孙二娘身边时,小声说一句自己的判断:“可能是来入伙的,不过不太适合梁山,想办法打发走得了。”
孙二娘什么人没见过,立刻眉花眼笑地招待:“客人既然来了,先请坐,小店有好酒好馒头……”
听那钓鱼的客客气气地说:“多谢老板娘,小人只是想打听……”
孙二娘大方地说:“不着急嘛,客人远道而来,先尝尝小店新做出来的葱花猪血汤……”
一面说,一面听到当的一声,大锅端出来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四周。
潘小园心里偷偷笑一声,从后门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