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燕青以前,潘小园觉得,武松便是她见过的、数一数二的英俊潇洒男青年。一表人物不说,寒星眼,刷漆眉,威武中带着点天真的孤傲,历经多少沧桑往事,却保留着纯粹的初心;更别提整个人筋强骨健,挺拔一立,就是渊渟岳峙,器宇不凡,由内而外的那么一股子出类拔萃的劲儿。
潘小园极度怀疑,当年他赤手空拳搏杀的那条大虫一定是公的。要不然怎么他好好的在景阳冈里赶路,那虎却偏偏看他不顺眼,一定要扑上去杀个天昏地暗,打定了主意跟他死磕到底呢?肯定是同性相斥。若是那大虫换成母的,说不定就一路花痴,平平安安的目送他过去了,路上兴许还会帮他清清其他野兽呢。
过去的金莲会他一见钟情,实在不是偶然事件。就连如今的小园自己,逮着机会,也挺喜欢多看他两眼。有时候见他在身后默默护着自己,感激之余,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虚荣心在。
当然知道他的模样并非完美。譬如下颌的线条略嫌硬朗了些,譬如眼中时常会有些不合时宜的冷淡,譬如衣帽的配色偶尔会出现迷之审美,譬如头发太粗太硬不服帖,时常会不听话地掉出来一缕半缕的。但人无完人,都是爹生娘养的,谁能拥有一副毫无瑕疵的皮囊呢。
直到她认识了燕青。
看到小乙哥真容的一刹那,再瞧瞧旁边微微惊讶的武松,她彻底理解了凤姐见到秦钟,因而喜得推宝玉的那句:“比下去了!”
并不是说她对武松的好感因而有丝毫降低。而是她的整个世界观,因为小乙哥而拓展拔高了。
“眉清目秀”、“肤白唇红”这样的形容词,已经不足以描述他风采的万一。
不用燕青解释,她马上就理解了他改装易容的用意。要是他素面朝天的下山办事,譬如去东溪村走上一遭,亮一次相,那么至少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得害上相思病,对那位惊鸿一瞥的倜傥郎君,十年之内忘不掉。
生成这副尊容,还怎么做土匪,怎么做地下工作?简直太拖后腿。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乙哥的身高有些拮据。就算他眼下挺直了身子板,粗略一看,也不过和潘小园相仿佛。但身形窈窕的女人本就显高,她头顶又蓬蓬的挽个髻子,倘若两人披发赤足而立,也许他会稍微占个半寸一寸的上风。不过潘小园本身在当代女性里也算是高挑的,只有在武松这种大个儿身边衬着,才能算得上是小鸟依人。
因此倘若让燕青和武松并排而立的话……
也勉强算是个小鸟依人吧……
上天果然还保留着些原始的公平,没有把所有的天地精华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
《水浒》原著遗留下颇多未解之谜,很多人认为燕青与他主人卢俊义过于暧昧,似有非常的关系。
而如今,潘小园一见到真人,凭着女人的直觉,立刻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直的。
细看来,其实他的外形也并非尽善尽美。但就是那一副天生的风流气质,让女人一见就脸红心跳的,武松一辈子修炼不来——背后不知浇筑了多少纯情少女的眼泪呢。
这就是将要和她一同去东京闯荡的搭档。如此看来,前程似锦。
有这么一号人往她的店面前头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工程,做什么生意都不太会亏本。
她忽然忍不住又去瞧武松。打脸来得太快,他认清了小乙哥的真面目,会不会后悔方才的“大度”?还能不能说出方才那句“我会嘱咐燕青兄弟,让他好好看顾你”?
反正,若换了她是男的,她可没这份博大胸襟,最好赶紧让燕青改口叫嫂子,先用名分压他一头再说。
不过转念一想,嫂子什么的也不太牢靠。她过去是武松什么人来着?
眼巴巴看着武松,等他反应。
武松面不改色的,朝燕青递过去一个友好的眼神,对他的真容做出了唯一一句评价:“倒让我吓一跳。”
一点也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话说回来,武松何时自惭形秽过?
接着,话题转到正事:“既如此,以后便是兄弟,没那么多客套——对了,潘六娘多半也是要同去东京的。她不会武,到时还要烦你多照顾一下。”
潘小园:“……”
彻底服了他了。这厮纯粹是自信得过分。
不过他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可恶归可恶,她没脾气。
可怎么觉得他这话,和方才给自己安心让燕青照顾她的那句话,语气不太一样呢?却也说不上来措辞上有什么差别。
燕青给出一个纯真的微笑:“大哥多虑。小弟省得。”
语气十二分的诚恳。
早听说武松武二哥性格冷静情绪内敛,方才乘船时远远看到的,却是金沙滩上,他那个大胆又略嫌笨拙的一个吻。武松既然火眼金睛、眼观六路,要说当时没看见他燕青的船,他可不信。
要说那里面没有一点故意的成分,他可不信。
于是“大哥多虑,小弟省得”这八个字,又可以翻译成“规矩我懂,你何必多此一举”。
武松难得的微一脸红,吩咐:“走,上山。”
*
对于要和燕小祸水哥搭伴的事情,潘小园并没有看到武松怎么表态。她自己倒有些坐立不安,不时的旁敲侧击,定心丸悄没声喂过去,就差直接跟他说放心吧我只喜欢你。
而武松的所有顾虑都集中在她的人身安全上。这几天最上心的事,就是督促铁匠铺,给她打了把小巧锋利的小刀,刀柄正适合她手掌大小抓握。过去的那柄匕首是男人用的,太大,这会子终于退役,算是给她配置了一柄专用防身武器。
不过依然是撑门面。潘小园觉得自己顶多拿它来削个梨。
但对他的好意还是十分心领的。等听人报说那刀打好了,给她送过来,她赶紧迎出去,心里转着坏水儿,打算别出心裁的谢他一谢。
谁知出门一看,送刀的是罗圈腿,见了她,诚恳一笑。
“我家大哥这会子正好有事,着急把小刀送来给娘子瞧,这就派小的来了。娘子收好。”
潘小园暗暗摇摇头,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甜甜的笑送给罗圈腿,让他好好转达她的谢意。
眼看罗圈腿前脚刚走,又赶紧叫住:“嗯,顺便带俩肉饼回去,我刚煎得的。”
*
她略略安排好自己的工作,“辞呈”递上去,说是申请去东京帮忙经营暗桩。几乎是立刻就获得了领导层的许可。于是小喽啰请她去和军师议事,沿路跟武松、燕青汇合。
由于暗桩的事属于小范围的高层商议,便也没有去忠义堂,而是直接找到了吴用自己的小会客厅。军师住的地方清净偏僻,弯弯绕绕走了不少时候。
如今梁山规模扩大很多,房屋鳞次栉比,气势威严。武松一路上向燕青介绍,哪里是左军寨,哪里是右军寨,哪里通向断金亭,哪里是法场,哪里又是带头大哥们的住所,如此等等。燕青认真听着。
可没多久,潘小园就有点看不下去了,拉拉武松,把他从燕青身边拉开一点。
这人也忒没眼力,走得跟小乙哥肩并肩,这不欺负人么!
武松被她丢了几个眼色,才明白她的意思,神色间有点不服,那眼神明明是:长得高又不是我的错。
可故意走在他旁边就是你的错了。潘小园觉得这不能算“怜香惜玉”,顶多算保护珍稀物种。
于是好心把武松限制在自己身边,反正她不怕显矮。
武松被她弄得没脾气,笑笑,低声解释:“那也不能冷落了新兄弟。”
多么具有梁山风格的想法,可潘小园怎么觉得话里有话,听着好像自己在吃燕青的醋似的!
白他一眼,不管他了。
路上不少巡逻走动的小喽啰。要是在以往,大伙见到这位花容月貌小娘子,不由自主都要多看几眼,知道她有地位有靠山,倒是不敢有行动上的骚扰,但眼神上的热络渴望是免不掉的。好在潘小园本身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习惯了。有时候见到眼熟的,还开口打个招呼。
而今天,小娘子的风头被旁边这位小乙哥抢走了一半。当然也是因为燕青初来乍到,深居简出,路上小喽啰见了,先是齐齐惊愕,以为是山上来了什么做官的客人;及至看到武松和他称兄道弟,才想起来对号入座,朝他叫一声大哥。
燕青很礼貌地一一回礼。和他正面对上的老少爷们,无一例外,都露出些自惭形秽的神情,有些还伸手揉揉自己的脸,大约是感叹这人是怎么长的,怎么就不能分自己一点儿呢?
转过一座小山坳,便经过了潘小园以前住地附近的那一片家属区,里面住的人虽然不多,但身份年龄跨度广泛,从三岁小娃娃到七十老奶奶,当然不乏妙龄少女少妇,整个小区内,脂粉香和饭菜香交替成为一天的主宰,堪称土匪营寨里最温柔的大后方。
以往武松单独经过此地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不少人盯着他看。但大姑娘小媳妇们多半腼腆,窗子后面偷偷瞧瞧也就罢了,不敢开口出声,更不敢弄出什么大动静来。武松耳聪目明,对于那些小心翼翼的开窗关窗的声音,也就装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快速通过完事。
而今日的情况略有不同。刚一转上石子路,就听到吱呀吱呀的开窗声音。几个站在门边聊天的少妇直接呆住了,刚才还兴高采烈地攀比自家男人有多威武勇猛温柔体贴,这会子突然集体眼一直,纷纷忘记自己已婚的事实。
开窗的声音此起彼伏,毫不掩饰。窗子后面闪出一张张好奇而惊叹的粉面。
武松何时受到过这种待遇,全身一寒,低着头就加快脚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风头不在他身上。
过去那些偷偷观察他的少女少妇,此时一多半移情别恋,目光都凝在那个陌生的俊俏小哥脸上。本来只是害羞的暗送秋波,谁知小哥毫不扭捏做作,大约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大大方方地侧头,朝那一排窗子房子里的人儿,送出一个温暖而略带羞涩的笑。
他只是将眼略略扫了一遍。可被他看到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特意对自己打招呼。几声压抑着的低低的尖叫。
潘小园忽然想起了过去的西门庆。那厮也有一副风流好皮囊,但那要配上精心设计的撩妹套路,方才能驰骋群芳。
而燕青呢,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套路,也根本不用计算他“潘驴邓小闲”的各样分值。他没说一句撩人的话,没给一个撩人的眼神,然而却已经撩到了全世界。
潘小园被完全无视。冷眼旁观,不禁感叹,便是这一个微笑的风情,不知又是多少芳心错付。难怪小乙哥一加入梁山,就得给他立刻派出去远驻——要是把他留山上出力,不出一年,整个水泊梁山的家属区非得后院起火不可。
然而燕青转身面对她时,眼波里如同止水,撩人光环自动收拢,退化成一再寻常不过的江湖路人形象:“敢问姐姐,山上负责后勤保障的,还有哪些大哥?小乙得空,还得去一一拜见。若能幸得姐姐引见,小乙不胜感激。”
话说得中规中矩。闭了眼睛不看他皮相,就跟任何一个寻常小弟的口气一般。
潘小园跟他简略说了,心里却莫名其妙有点失落:这是有多瞧不上自己,连放电都懒得朝她放一下?
听燕青的口气,虽然明面上没管她叫嫂子,但话里话外,就差没把她当老佛爷供着了。满腔旖旎柔情,捂着半点不露给她看。
这样也好,俩人一清二白,省不少尴尬。
再瞧瞧武松,全身上下一股子弱碱性气场,仿佛早就料到燕青不敢造次。
也许是男人间的默契吧。潘小园心里头胡乱琢磨着。
跟燕青聊几句,不由得又感叹他的谨小慎微。其实眼下小乙哥的地位十分尴尬:过去的主公卢俊义被“逼上梁山”,上来就被宋老大作秀让交椅,拉到几乎所有人的仇恨;然而大家对卢俊义却又有一种奇怪的仰仗之情:他的武功修为让人叹为观止,对史文恭的弱点所在,也讲得头头是道,做人更是一团和气,让人左右恨不起来。
而作为卢俊义手下的王牌公关,燕青正在帮助他一步步的建立和梁山上所有人的良好关系。该拉拢的拉拢,不该得罪的,一律做小伏低,不能被人抓住任何把柄。
也亏着他这张脸,男女通吃,任谁见了,平白都生出三分信任和喜爱。
左面突然传来一阵如山的怒吼,直将山坡的土簌簌的震下去一层。燕青吓一大跳,问:“这是……”
武松似乎挺乐意看他一惊一乍,笑道:“准是林教头带练的兵,要去征曾头市的,练枪法呢。”
燕青可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咋舌一阵,忽然又被右边嗖嗖风声吓了一跳。
武松不等他问,继续介绍:“花荣带的弓箭队——要我说,底子太差,练了也没用。还指望能一箭射到史文恭不成?”
山寨里练兵愈发如火如荼。燕青只看得叹为观止,杂着兴奋,问道:“那史文恭有那么厉害,要如此用心对付?”
武松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冷不防潘小园在旁边插嘴,两人一齐来一个字:“有。”
对望一眼,却都是不太服气的表情: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我说说就行了,还用你再承认一遍?
偏生燕青恍然大悟,点点头:“姐姐说得有理。”自己笑笑,又低声自语:“这人也算蠢到家了,平白招惹咱们梁山,害了旁人,自己也不落一点好,嘿,活该被教训。”
*
转眼到了吴用的会客室。门口的几个小喽啰毕恭毕敬地给迎进去,一面瞄燕青,一面悄悄整理整理自己头上的巾帻,悄没声拉拉斜,模仿成燕青那绣暗花头巾的角度。
燕青见大家都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巾扶扶正,笑道:“方才变装太急,竟把头发带乱了。”
众喽啰一脸生无可恋,悄悄的又把头上巾帻扶回了原位。
军师的会客厅里已经鸟枪换炮、更新换代,墙上挂满了从大名府府衙里顺回来的名家字画,细看都是苏东坡、米芾的真品;桌子上是贡品端砚,小几上是官窑瓷盏,墙角摆着个西域胡瓶,就连地上也铺了波斯毛毯——全是有价无市、卖不出钱的高档货,非常时期,拿来装点梁山的门面。
武松将这些视若无物,直接朝吴用一拱手:“军师有什么吩咐?”
燕青进门,环视一圈,先寥寥几句,恰到好处地将这厅里的品位恭维一番,然后规规矩矩地立在下首。吴用连忙道:“燕兄弟惠然之顾,何必那么客气,坐、坐嘛。”
然后才又招呼武松和潘小园坐。武松瞅准机会,低头跟潘小园轻声抱怨一句:“这布置得花里胡哨的,当真好看?”
潘小园抿嘴一笑,也轻声答:“都是值钱货,不缺你一个夸的。”
几句客套,立刻切入正题。吴用让人抱来一沓子资料,翻开来,都是东京城的林林总总,过去的情报部门汇集的精华。
“这次的暗桩,争取做长做久,外小内大,时刻探听上面的风向。六娘子既然卸了钱粮重任,山寨深以为憾,但此去东京,依旧能够发光发热,造福梁山……”
场面话还是要说一说的。潘小园处在史文恭危机的风口浪尖,此时自觉请辞,几位老大自然顺水推舟,表示同意,顺带表达一下遗憾之情。
潘小园也赶紧把肚子里想好的套话说一遍,说山寨的经济运转已经进入正轨,自己哀悼晁天王的逝世,无心工作,此时“功成身退”,正当其时;但梁山就是我家,以后就算远在天边,也要为山寨的利益服务云云。
武松听得有点无聊,椅子腿儿翘起两根,盯着东坡学士的一幅字出神。
燕青见状,赶紧微微一笑,开口把场面重新热回来:“早听说潘家姐姐是理财算数的好手,小乙此去,还得多仰仗姐姐能耐。但一路险阻,我虽有微末功夫,不敢夸口能日日平安。不知军师还安排了哪些人手,小乙初来乍到,要是认不全人,可就闹笑话了。”
他当然知道,这任务不太可能只派两个人,因此不动声色地催一句,请军师尽快进入正题。
这话还另有个意思:他燕青只管出力,不论安排什么其他人手,他都服从分配,让他跟谁合作,他就跟谁合作,不会有意见,而且会努力和所有同行者搞好关系。
如此善解人意又近乎卑微的一个表态,吴用当即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打个哈哈,让人给他上茶。
不管怎样,毕竟坑卢俊义的主意是他军师出的。燕青作为卢俊义手底下头一号忠心小弟,主公遭罪,他自己也没少跟着吃苦。刚上山的时候,那张俊脸气色灰暗,额角更是有几道粗糙血痕——那是在卢俊义的法场上让流矢伤的,任谁见了都心疼。
还好用了安道全的灵药,给治好了,没留什么痕迹。
以往被吴用他们坑上山的好汉,乖觉点的,从此认命,默默为山寨出力,提高自己的地位;有那脾气火爆的,譬如朱仝,来了就提着刀,漫山遍野的要砍人——这些都是吴用意料之内的,也早就想好了各种安抚措施。
而像燕青这样,一上来就进入角色、任劳任怨的,吴用还是头一次见到。会是捡到宝了吗?
吴用思索片刻,才慢慢说道:“都是一座山上兄弟,一丘之貉,客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