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早起床的苏长安来到了北通玄的门前,他正要敲开房门,却听房内传来一阵争吵之声。
那声音应当是司马长雪与北通玄的声音,他本觉得偷听夫妻俩吵架是一件极为下作的事情,正要转身离去,但是二人争吵的内容却让的脚步生生停住。
“我说了,我不回去。”这是一道女声,想来应该是司马长雪的声音,她似乎有些激动。苏长安很难想象像司马长雪这般温柔的女子,生气时应当是何种模样。
“留下来只有死。永宁关守不住了。”反观北通玄,他的声音倒是冷静得多。
“那又如何,我司马长雪,是你的妻子,你在哪我便在哪。”司马长雪回应道。
屋内忽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之后,北通玄有些苦涩的声音方才再次响起。
“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北通玄的话明显让司马长雪愣住了,她的声音也小了几分。
“等我又能怎样,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当初既然要娶我,现在就别想甩了我。”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苏长安大约能想到北通玄此刻内心的纠结。
“那只是权宜之计而且这一年,我与你并无夫妻之实。不要因一时意气之争,而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别人。”北通玄好言劝解道。
“权宜之计?”司马长雪似乎在笑,但那笑声中却带着一股冷意。“我一介妇人,不懂你们男人间的家国大事,但我自嫁于你那时起,三从四德,自问从未有过逾越。你休不了我,也赶不走我。既然你想让我离开这里,既然你说永宁关守不住,那就带着我一起离开。”
似乎是听出了司马长雪言语中的决心,北通玄的声音也因为内心的某些愧疚而大了几分。
“我不能离开永宁关。我答应过师尊,要守住西凉,永宁关被破之日,便是我北通玄命陨之日。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何苦为了一个死人送命?人应当为那些爱你的人而活,不应为死人而活。”
或许是这一句话触及到了司马长雪的某些痛处。
这位咋苏长安眼中一向温婉的女子,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原来你也知道,人不应该为死人而活啊?”
“这一年来,你我虽共处一室,却不曾同床共枕。”
“可你又怎知道我每天都会被你在梦里念叨的‘如烟’‘如烟’所惊醒,你让我为爱我的人而活,自己却对一个死人心心念念。你不觉得可笑吗?”
说完这句话后,屋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不待苏长安回过神来,北通玄的房门便被司马长雪从里侧打开。
她看见立在门前因为被撞破偷听墙角而满脸尴尬之色的苏长安,先是一愣,随后低头绕过苏长安,快步离去。
而在那匆匆一瞥间,苏长安看得清晰的是,司马长雪眼角的泪痕。
“长安吗?进来吧。”而这时,北通玄的声音忽然响起。
苏长安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走了进去。
他合上房门,在北通玄床前的凳子上坐下。
此刻的北通玄与那日在永宁关前,一人独挡四位问道时,判若两人。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此刻显得几近病态,向来猩红的嘴唇也变得有些清浅。身子半靠在床头,眸子里有一抹浓重的倦意。
苏长安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对于方才自己的行为,多少感到有些难为情。
但是北通玄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极为勉强的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问道:“何时从天道阁出来的?”
“五六日前吧。”苏长安如实回答道。
“唔。”北通玄颔首,“成功了吗?”
苏长安自然知道北通玄所问的究竟为何事,他点了点头。
“唔。”北通玄再次点头。
然后他低头沉吟了好一会,方才再次说道:“那就离开永宁关吧。”
苏长安一愣,不解道:“为何?”
“方才我与司马长雪的话你应当都听到了,永宁关守不住了。但天岚院却需要传承下去,更何况你已入仙道,天岚院的希望如今竟放于你身上,你不能死。”
“拓跋炎四人已被你重伤,带你养好伤势,你我二人加上摩海耶、宇文平面对蛮军的四位问道境修士,我觉得并不是没有胜算,何必如此悲观?就算他拥有蛮军五十万之众,但是我们有永宁天险,又粮草充足,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苏长安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北通玄闻言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苏长安一眼,说道:“若是蛮军仅仅只有四位问道,我又何惧哉?”
“九婴一族背后与神族的关系我相信不用我多言你也知晓,这四位问道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们已经开始收集星殒,看模样手上定然拥有不少半神之血,以他们的能力,能在如此段的时间里覆灭帝江一族近千年的统治,你觉得他们所拥有的力量真的会如此简单吗?”
苏长安不由想到了虎偃口中的那几位圣子,顿时心情也沉重了下来。
但他仍有些不解。
“既然九婴的实力如此之强,为何还迟迟不肯攻城?”
在苏长安看来,以那圣子挥手便可以屠灭蛮族王庭的实力,只要愿意出手,莫说西凉,就是中原恐怕也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他们只是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攻破永宁,再开西岭直入中原!”北通玄寒声说道。
“我已与朝廷递上奏折数十份陈明其中利害关系,却无一人回应。司马诩如今把持朝政,即使我想尽办法书信与天子,也是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苏长安闻言眉头一皱,倒也不再隐瞒将自己对于司马诩的猜测一一向着北通玄道来。
“你是说司马诩与九婴皆为神族爪牙?”北通玄一愣,脑中联想起司马诩对于神族的态度,心头对于苏长安的猜测便信了几分。
在他看来司马诩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行事自然有他的目的。
司马诩如此费尽心思,助太子登上皇位,如今好不容易把持朝政,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或许可以篡位为皇。但有江山的皇帝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皇帝,否则即使登基,蛮族却已夺了大魏的江山,这样的皇帝要来又有何用?
北通玄一直认为司马诩是看得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不由余力的向着朝廷谏言,请求援兵。他替司马诩守住西凉,于司马诩无半点坏处,至于最后谁才是天下正统,对于北通玄来说也无大碍,他是为苍生守住西凉,而非某个君王。
但如今听苏长安之言,方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的那般简单,若是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司马诩与九婴勾结,那么莫说永宁关,就是长安,也迟早会落入九婴之手。也就难怪向来精于算计得司马诩对于西凉之事不闻不问。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苏长安问道。
如今求援不得,虽然他也试着通过穆归云为西凉找些援兵,但如今看来却是大势已去,蛮军之力,除非倾大魏国力,否则根本无法预知抗衡。永宁关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并不觉得北通玄应该依旧死守,退回关内,集聚力量再做谋划在他看来才是正道。
“我退了,西凉的百万百姓当何以自处?”北通玄看了苏长安一眼问道。
“自然一起带走。”苏长安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北通玄闻言一笑,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自然是不能走的。”
说道这儿,他又顿了顿,像是叹息一般的接着说道:“更何况,去到中原,难道就会更好吗?”
苏长安闻言一愣,随即便想到了西江城头那密密麻麻的难民,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如孤魂野鬼,无处可依。
他忽然又些明白刘长玉那位老母亲的话,西江是她的家,离开了西江,她该去何处,又能去何处?
或许对于此时依然在西凉的老百姓来说也是如此。
与其在外流离失所,不如就待在自己的家中,至少死后有一方棺木相葬,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连寻家都得孤零零的飘荡千里万里。
苏长安想到这里,脸上的神色一暗,低下了自己的头。
“至少你应该走,不应这样白白送死。”苏长安忽然抬起头说道。
北通玄闻言,他向来如万载枯井波澜不惊的脸上浮出一抹怒意。
“然后呢?”
他这般问道,声音忽然大了几分。
这样的变化让苏长安有些诧异,他暗觉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触及到了北通玄的心事。
“然后再召集人马在西岭或是西江,打着护佑苍生的幌子,将西凉的百万苍生送入死地?”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北通玄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再次变得淡漠。
“我已经受够了天岚院以数量衡量生灵的逻辑。”
“为了西凉的百万苍生,我杀了如烟。”
“若是在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再杀了西凉的百万苍生,那如烟,又是为何而死?她的死又有何意义?”
“我不能让她这样白白的死去。”
“我做不到。”
“我离不开西凉,我只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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