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渔将大黑马系在桥畔木桩上,从马鞍边解下装有茶壶和笔洗的布袋,少女婴姿就已经走上独木桥,左手扶着竹竿护栏,右手擎一把深桃红的油纸伞,暮云飞渡,雨急风横,穿着浅碧衫裙的少女婴姿如风中芙蕖,俯仰欹侧,举步维艰——
“小心,婴姿小姐小心。”
曾渔大声提醒,将解下的布袋置于地上,赶紧迎过去——
就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袭来,枫林震动,婴姿手中的油纸伞鼓着劲风猛地向左一倾,带得婴姿几乎要栽下河去,且喜婴姿敏捷机灵,赶紧松手,那把桃红色的油纸伞腾空而起,从溪上飞过,直上林梢——
两丈的独木桥婴姿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这时就算退回去也要湿得湿透,婴姿瞧准脚下,掌握好平衡,碎步疾趋,眨眼间从桥上走过,只是在下桥时滑了一下,曾渔早已候着,一把搀住,站稳脚步的婴姿“格格”的笑,却又拍着心口道:“好险,差点让风吹到水里去——伞飞走了。”
少女婴姿细密的眉锋沾着晶亮的雨珠,雨水流过她光洁白皙的脸,好似精美瓷器上的那层釉,那种娇美和爽朗让曾渔舍不得责备她半句。
陆妙想也走出来了,撑着青布伞,在溪那边埋怨道:“小姿你怎么过桥去了,曾先生是要过来的,你看现在伞都吹走了,两个人都淋湿了”
少女婴姿道:“我要给曾先生送伞啊,谁知道风这么大,这是不是叫欲速则不达?”
曾渔笑道:“我进林子就已经湿了,倒连累了婴姿小姐——哇,雨太大了,一说话雨就流到嘴里。”走回去提起布袋,对婴姿道:“你跟在我后面,一手扶竹栏,一手扶着我肩膀,脚下小心别打滑。”
少女婴姿细眉一挑,高兴地“嗯”了一声,左手搭着曾渔的左肩,往独木桥那端小心翼翼行去,大雨劈头盖脸浇下,这少女却是兴致勃勃,不知想起了何事,“嗤”地笑出声来——
曾渔警告道:“别分神,小心点。”
陆妙想看着曾渔和婴姿从桥上缓缓走过来,心都是提着的,见二人平安过了桥,心才放踏实,又无端的觉得欢喜,曾公子和小姿真是很般配啊——
婴姿过了桥,这才笑道:“方才我扶着曾先生,就好似自己是盲人一般,以前青田村里就有一个算命的瞽者,每日都让一个小孩子扶着出去给人算命—
陆妙想嗔道:“就你话多,快过来打伞。”清亮的眸子看着曾渔,这年少书生头巾衣衫尽湿,却也和婴姿一般笑得很开怀。
曾渔提着布袋冒雨大步往木屋走去,一边对陆妙想道:“陆娘子小心,婴姿小姐搀着你姨娘一些,小生反正是湿透了,不在乎再淋一阵。”
说话间,曾渔已经跑进柴门,几步过了小院,到了木屋檐下,放下湿淋淋的布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看时,暮色下的竹篱柴门,草花已凋零,肥大的芭蕉叶泛着微光,婴姿和陆妙想共打一把伞走来,雨线密集,这光景真可入画。
进到屋檐下,陆妙想轻轻跺了跺脚上沾着的泥泞,对婴姿道:“你赶紧去把褙子和裙子换了,莫要着凉生病。”
婴姿看着方巾褥衫都湿了的曾渔,关心问:“那曾先生怎么办?”
曾渔道:“我不要紧,等雨势稍减,就上马冲回村子,两里多路,片刻就到。”
婴姿上身的里衫和外面罩着的褙子都淋湿了,婴姿自己没觉得不雅,陆妙想却是看到她胸前影影绰绰两个小蓓蕾了,这女孩儿已经开始发身长大——
“你赶紧去换衣裙,曾先生不用你操心,我去煎红糖姜汤给你们喝。”
陆妙想在婴姿后肩推了一把:“快去。”
婴姿进东屋卧室去换衣服,陆妙想取来一块面巾递给曾渔:“曾公子先擦一下脸,贫尼去煎姜汤。”说罢,打着伞往后边厨房去了。
曾渔摘下头巾都能拧出水来,擦于脸,打量着身上,上身是全湿透了,湿衣服沾在肌肤上冷冰冰的很不好受,下身还好,挥裤未湿,抬眼看看天色,暗云低垂,大雨泼洒,看来这雨一时还小不下来,临近霜降的天气已经颇有些寒意,得赶紧回钤山堂换衣服去,不然就算他体质好,只怕也要感风寒得病,身在他乡,最怕的就是生病——
婴姿麻利地换了于净衣裙出来,见曾渔衣服湿透地站在檐下,风吹过来可知多冷,担心道:“曾先生,你这样可怎么行,这边又没有你能换的衣服”
陆妙想打着伞转过来了,她已经切好生姜片和葱白放在瓦罐里煮,担心曾渔冷到,过来道:“曾公子,这雨还急,你一时走不了,且去厨下炉边取暖如何?——小姿你领曾先生去。”将伞递给婴姿。
少女婴姿没有多想,将伞高高撑起道:“曾先生,去厨房吧。”
曾渔道:“我来打伞。”走出屋檐时回头看了陆妙想一眼,陆妙想垂眉低睫,含着淡淡微笑。
曾渔和婴姿来厨房,瓦罐里煮着的姜汤已经有气味溢出,炉火温暖,在炉边一烤,曾渔的湿衣蒸慢慢蒸腾起水气,水气会往毛孔里逼,对身体不好——
姜汤很快就沸腾了,糖罐就在旁边,加了两勺红糖,曾渔和婴姿一人一碗姜汤捧着喝,两个人对视着,婴姿的脸先就红了,赶紧喝汤,却又烫了一下,“啊”的一声,嘬唇“咝咝”吸气,模样娇羞可爱——
曾渔温和地看着婴姿,说道:“慢些喝,小口小口不停地喝。”
很快,两个人都把姜汤喝完了,曾渔道:“婴姿小姐,你先回屋去,我要脱衣服烤一烤,湿湿的穿着身上很难受。”
婴姿“噢”的一声,脸上微现羞涩,打着伞回到木屋。
陆妙想还立在檐下望着迷蒙的雨林发怔,见婴姿回来了,忙问:“怎么就回来了,曾先生呢?”
少女婴姿含羞道:“曾先生说要晾烤衣服,让我到这边来。”
陆妙想也是“噢”的一声,神态语气和婴姿很象,说道:“那就等着——小姿你没觉得着凉吧?”拉着婴姿的手轻轻抚摸。
婴姿道:“我不会,就是担心曾先生。”看着姨娘陆妙想含着揶揄的笑意,婴姿小脸霎时红了起来,从姨娘掌心里抽出手,扭身回东屋去了,过了一会又出来了,脸依然是红的,偎依在陆妙想身边,静静地看檐溜串串的滴水,石阶上一排小小的圆窝总也聚不满水,水滴石穿,要把这青石板滴出这样的窝坑出来,可知这木屋是有些年份了——
陆妙想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无言,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偎靠着,这些年她们都是这样相依为命。
其实现在还只是酉时二刻,若是天气晴好,夕阳也才刚刚落山,天色还明亮得很,但在这阴雨天,天就黑得很快,陆妙想和婴姿只觉得在屋檐下才待了一会儿,天就全黑下来了,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
婴姿出声道:“曾先生衣服还没烤于吗?”
陆妙想摇头道:“我哪里知道,要不你去看看?”
婴姿娇嗔道:“娘”
陆妙想轻声笑,忽然表情一凝,说道:“好象有锅铲响——”
婴姿细听,果然是厨房那边有炒菜的声响,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便去厨房探看,担心看到曾渔赤身露体。
过了好一会,厨房安静下来,雨也小了,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时脚步声响,曾渔披着褥衫过来了,笑道:“我回村子去了,方才借烤衣之时,顺便把两位的晚餐也烧好了,只盼莫嫌厨艺劣。”说罢以褥衫遮头,摸黑出了柴门。
陆妙想唤道:“曾公子,提灯笼照路呀。”
黑暗里曾渔的声音应道:“不必,脚下还隐约能辨。”
陆妙想和婴姿伫立檐下听得曾渔过独木桥桥、解缰绳、牵马出林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婴姿才说道:“娘,曾先生他去远了。”
陆妙想也仿佛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