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过去了,死者被安葬,应死而未死者得以死亡,所有士兵的尸体被火化后装进盒子,也就是从契卡夫开始,沃尔夫决定把所有的战士都带回家。诺德人死后会在燃烧的龙首战舰内船葬,或匆匆埋入船型的坟墓,埋葬在陆地的木柴火堆之中似乎并不遵循传统。不过沃尔夫是个特别的首领,士兵们都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和几十年前不一样,那时候出海掠夺的是能够自备武装而战的武士,即将成为恩赫里亚(英灵战士)的他们并不在乎死在哪里,或如何升入瓦尔格拉。现今的诺德士兵中,许多人并非生来就被训练为战士,他们中将近九成是手工业者、农民、猪倌或牧羊人,如若不是寒冷的气候摧毁了格陵兰将近三分之一的农牧,很多士兵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选择拿起武器走上战场。这是一场悲伤的迁徙,活着的人踏着死去的尸体,前往所有可以生存的土地寻找生命,广袤的格陵兰就像是一株成熟的蒲公英,她的孩子们在寒风的催促下四散漂泊。
对于家庭观念浓厚的诺德人来说,这是一种残忍的割舍,卢瑟的两个兄长分别死在了拉格纳与一个伯爵的冲突以及第一次提哈战争中,家里只收到了二十个第纳尔与二哥的手环——大哥的尸体被发狂的战獒扯碎,没人愿意去找什么信物。在之后的时日,年少的卢瑟经常看到父亲母亲在叹气流泪,他当时非常不懂,觉得老头老妪没有任何光荣可言,现在他时常和沃尔夫感慨:“现在只想给自己一巴掌,哪有父母失去孩子不悲伤的道理……光荣个屁,瓦尔格拉就有爹妈吗?”
石质的围墙也于被时间淡忘的下一个月内被修筑好。不知不觉时光已经来到了过去大半的八月份,沃尔夫不喜欢这个月的天气,每一天几乎都在下雨。黑加仑军的罩衫和武装衣湿漉漉的,矛柄因为受『潮』再晒干而变得松弛,沃尔夫已经和周围村庄的村长商量好,购买一批十年的小树,作为长矛矛柄的储备。
这些树木原来是给亚伦城市提供的,现在沃尔夫像是地头蛇一样驻扎在这里,唯一敢叫板的几个自由兵团(大多数是待业的灰『色』雇佣兵与盗贼)连跑来收保护费的勇气都没有。为了生活,最后一次是一个小兵团首领壮着胆子跑到黑加仑军军营和沃尔夫理论,告诉他五个大兵团决心和他决一死战,结果被五个诺德大汉拖着扔了出去。当天晚上,一封语法不通、格式混『乱』的战书被送到了沃尔夫手中,那些佣兵宣布和黑加仑军在平原决一死战。
那天雨很大,三千多猢狲叫嚷着‘决一死战’、‘有死无生’,在沃尔夫枪兵团的枪尖还没有接触到他们的棉甲时,就像是被滚水烫到的蚂蚁窝那般四散而逃,和沃尔夫匆匆告别,扔下了所有的辎重和破破烂烂的武器。由于实在太穷,战利品甚至加一起也不足三千第纳尔,气得冲在最前面的班队长直跺脚。
“真是烂泥,如果他们真有那勇气打上盾墙,也不至于找不到雇主了。”当那些老师和学生们惊异地问沃尔夫,为什么军队在作战,他却跑到学院来的时候,沃尔夫如是回答“如果不是那些垃圾太多,甚至我都不想让所有军队都在梅雨天列阵作战。”
因为这种该死的天气,黑加仑军搭建了临时棚顶,士兵们躲避瓢泼大雨继续训练,失去了跑步拉练的机会,格斗时间大大延长,许多士兵被打得鼻青脸肿,安琪看到一连三天安德鲁身上都有乌青,心疼得总是副快哭的样子。安德鲁安慰她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自己在当年训练的时候,脸上画着小乌龟,甚至和一个士兵训练格斗时把手指打弯了,结果效果立竿见影——小安琪直接哭了出来,抱住安德鲁叫他不要打架。最后经过反复讨价还价,枪兵旗队长在这能热死牛的天气在软甲武装衣上又套上了一层锁子甲,在这湿热的天气每一次挥木剑都要付出双倍的力气,当真是灾难。
最近,沃尔夫并没有把太多的经历投入到自己的爱好中去,经过阿金斯校长的允许,他开始频频出入亚伦青年学院,和伊瓦尔等学生一起学习。诺德学子非常欢迎,相比较枯燥而又严厉的教师,毫无疑问沃尔夫才像是诺德人的好老师。当那些参杂着习俗宗教等等问题的词汇,被沃尔夫以格陵兰的方式通俗地解释出来后,包括伊瓦尔在内,所有孩子都开始尊称沃尔夫为‘老师’。
一下课沃尔夫正打算和孩子们一起去食堂就餐,结果那个地中海发型的老师就像是见到了圣神在世一般握住了沃尔夫的手,苦不堪言地对沃尔夫倾诉道:“大人,您的孩子简直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如果他们不那么愿意打架就好了,他们和隔壁班上的库吉特孩子们打的一团糟。”
“因为什么原因呢?”沃尔夫后退了两步,这位黑加仑军的将军躲避着所有可以逃开的麻烦,奈何这位苦大仇深的‘诺德—罗多克’语老师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牢牢铐住了沃尔夫雅尔的手腕,这求生欲爆发的力气让沃尔夫有种面对着皇家侍卫的错觉:“我觉得我的孩子们还是很与人和善的……”
“和善?我的大人,您确定您的民族有和善可言吗?”地中海浑身哆嗦得像是筛糠,怎么也不肯撒手,沃尔夫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被这该死的秃驴摇晃起来“在第二堂课后,一个库吉特孩子用新学的罗多克语练习说话,看到伊瓦尔后大声说道‘哦,看,那里有个瘸子!’”
沃尔夫努了努嘴,听上去发生大型群架也不奇怪,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表情显得非常轻蔑,似乎很想走过去大摇大摆地用库吉特语骂一波娘——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库吉特语真的不好的话。
“然后,伊瓦尔同学,毫无疑问他来自勇敢的‘洛德布罗克’家族,他在那个小随从的帮助下爬了过去,把那个哈哈大笑的库吉特同学拉倒在地,差点活活把那库吉特孩子掐死,他的牙咬在库吉特人的脸上……我的圣神啊,那简直是一头野兽在吃羊!”
老师的声音里说不尽的害怕,沃尔夫知道那种感觉,伊瓦尔有着坚韧而又可怕的眼神,做出什么沃尔夫都不会稀奇:“那些诺德人和库吉特人打在了一起,很明显,伊瓦尔同学是您的那些诺德孩子的首领。他们的人数差不多,也一样的能打,差点把走廊拆了,最后好不容易调动了所有的守门人才把他们分开。但第二天晚上,人们发现那个库吉特孩子被扒了衣服绑在草地上,屁……股……咳咳咳,是的,就是您想的那样,挂着一条羊尾巴,身上挂着牌子‘哔—羊的’!”
沃尔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声音之大,以至于那些诺德孩子都探过头来,那个地中海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吐在这个该死的野蛮人脸上,但考虑到这位诺德人虽然矮但却未必杀人就眨眼,还是尽可能地忍耐住了自己的脾气:“我希望你能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虽然现在事情已经平息,我们让双方都在礼堂做了当众忏悔,但我们真的不希望有下一次。”
沃尔夫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想笑,然而考虑到面前这个人还是那些孩子的老师,决定给他留点面子,用力压抑住自己的快乐,尽量只用侧着的另外半张脸笑。那些库吉特孩子也放了学,看见一个面孔陌生的诺德人,警觉地交头接耳起来。但似乎这位装扮朴素的雅尔并不在乎,就像是大树不在乎蒜苗在土地里摇曳那样,目前诺德人和库吉特人的关系大概就是划船的碰不到放羊的,沃尔夫不希望惹什么矛盾却也不在乎冲突与争执。
“好的,我会去谈的。”沃尔夫礼貌地点点头,那个地中海老师终于满意地放下了手,雅尔被抓得痛楚不堪的双臂终于得到了解放,他像是一只飞鸟一样跑到了青年学院的食堂,并和所有孩子一样打了一碗炖菜汤和几块咸肉。
年轻的雅尔询问他们每一个人的成绩和未来想学些什么,不少孩子都表示对大陆文化的好奇,还有一些则表现得很轻蔑,觉得罗多克的文化让他们的子民像是泥巴做的一样柔弱不堪。相比较自己只会喝酒打仗的老爹,诺德少年们都很喜欢和沃尔夫交谈,‘沃尔夫老师’也渐渐成为了他们共同的称呼,而伊瓦尔却在席上一言不发。
“伊瓦尔,你打算学些什么啊?”沃尔夫向自己领主的孩子发起询问,受了拉格纳侯爵的那么多照顾,说不偏心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洪水即将吞没亚伦,看在洛德布罗克姓氏的面子上,沃尔夫也会把这个小瘸子扔到船上再离开“战争学吗?”
“不,我想学卡拉德历史学。”伊瓦尔皱着眉头“我们对敌人了解得太少,如果我们想要彻底击败他们,就要直到如何从根部开始动手。”
沃尔夫有些诧异,对于一个暴力因子泛滥的诺德孩子而言,这种选择还真是不多见。包括独眼龙希尔先生,在沃尔夫提及斯瓦迪亚人各个伯爵领混『乱』的历史时都显得昏昏欲睡,沃尔夫当真没觉得拉格纳的孩子会有这种兴致。
“刚才那个老师跟您告状了吧?”伊瓦尔的眼神有些愤恨“我讨厌库吉特人,想要把他们打倒,从草原撵出去!”
沃尔夫哈哈大笑,伊瓦尔的脸涨得通红,那些孩子也开始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伊瓦尔是开了一个很好的玩笑。但同样在笑的沃尔夫知道,这个孩子说的是真的:“赶出去之后呢?库吉特人跑了之后,草原属于谁呢?”
“当然是属于我们。”伊瓦尔眨了眨眼睛“我们可以放牧最优良的马匹,为我们的士兵提供最好的坐骑,当我们的骑兵披坚执锐,斯瓦迪亚的骑士们也要退避三舍。”
“诺德人不会养马,而且也没有住进帐篷和库吉特包的打算。”沃尔夫用手帕擦了擦伊瓦尔的手掌,男孩的手因为过于激动而把汤迸溅到了自己身上“我们不会选择和他们贸然开展,即便真有那一天,伟大的诺德王国与之接壤,也不会傻到占领自己无法有效利用的土地。暴力很有效,但不代表每时每刻都很有效。”
伊瓦尔看着沃尔夫:“可您是我父亲最优秀的雅尔之一,他对您战争中的表现赞赏有加。”
“我说了,暴力很有效,在奥丁的恩赐下,我们推倒了提哈的城墙,把这座城市占为己有。”沃尔夫依旧很温和,仿佛那笑容就是诞生于阳光之中“但不代表我们可以一直享受暴力带来的成果,统治无法在残破的城墙下扎根。”
“那该怎么做?”伊瓦尔的眼睛眨呀眨,和很多诺德孩子一样,他们崇拜着自己暴力而野『性』的父辈,却不像那些狡诈的雅尔,年轻冲动的少年很少去想战争以外的手段“像蛇一样使用阴谋吗?”
“阴谋是小人的匕首,真正的男人要会思考。您的父亲就很擅长于此,我希望您比较而言会更擅长。人之所以并非野兽,是因为大脑比任何一只狮子或兔子都要擅长运转。”沃尔夫点了点伊瓦尔的额头,直视着年幼的侯爵之子不解的眼神,事实上沃尔夫并不比伊瓦尔年长超过七岁“当战士们被包围、手足无措的时候,您要思考出办法;当领地内歉收,农民生死垂于一线的时刻,您要意识到新的出路;当诺德人的劫掠到了劲头的时候,您要想到如何带领族人更好的生活……您要明白,所有人每天都在思考,但有些人只能思考如何去果腹,另一些人却能思考如何扩张自己的领地,这就是因为思考的层次定格在卑微的土壤还是广袤的海洋。”
伊瓦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恍然间意识到,这样的机会并非所有人都会有,急忙问道:“那么,老师,有什么事情是一个瘸子也可以思考的?”
“思考如何像所有的诺德男人一样,骄傲地生活。你看得到,我的肢体未必比你强健,却要冒着和皇家侍卫一样的风险作战。”沃尔夫的嘴角轻轻勾起笑容,看到伊瓦尔,他感觉看得到当年抱着书、细小伶仃的自己“就像你有勇气拉到那个嘲笑你的库吉特人一样,为什么没有勇气,站得比所有站得起来的人还要高?”
“谢谢,老师。”伊瓦尔低下头继续咀嚼着饭菜“我似乎明白,父亲为何这般喜爱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