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夜长。
长夜即将过去的时候,王天纵已经从临安回到了帝兵山。
帝兵山上灯火闪耀。
明亮耀眼的光芒彻底驱散了破晓前最深沉的黑夜,光芒如幕,洒遍山上的每一个角落。
从山下到山巅到处都是人影,北海王氏的内卫部队全员行动起来,浓烈的光在各个地方亮起,漆黑的夜幕中,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了任何阴影。
帝王殿前一片沉寂。
这里是被灯光聚焦的地方,但附近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绕开了这里。
殿前的假山和花园已经完全消失,战后的狼藉被打扫干净后,显得极为空『荡』,三名穿着北海行省制式军服的中年男人神『色』苍白的跪在沉寂的大殿前,一脸的汗水。
刚刚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的王天纵内心顿时沉了下去。
山巅剑气已经散尽,但凌厉刚猛的剑意仍然有着残留,王天纵感受着这一切,他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在逐渐消失,整个人默默的站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内卫部队的精锐来来往往。
终于有人看到了王天纵,于是本能的行礼叫了声陛下。
人越来越多。
凝重肃杀的气氛在帝兵山上不断扩散。
王天纵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他只觉得眼前无数的人影在不停的晃动,保持了多年的完美心境一片混『乱』,光芒似乎太刺眼,以至于让他看不清楚一切。
“陛下”
“陛下”
无数的人在他耳边喊着,一片纷『乱』。
王天纵终于回过神来。
在他面前,内卫部队的精锐已经跪了一地,每个人都是一脸复杂,惭愧中夹杂着莫名的恐惧。
王天纵深深呼吸。
他的表情平静,眼底深处的光芒重新恢复了淡然。
他是北海王氏的剑皇。
皇者并非不能有恐惧和怯弱。
但在光芒之下,皇者能有的,只是威严。
“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吧。”
王天纵说了一句,缓缓走向属于自己的宫殿。
殿下跪着的三名中年人愈发紧张,额头上甚至已经渗出了大量的汗水。
三人身上的军服是北海王氏改造过的款式,但肩膀上的军衔却与中洲无异,一名中将,两位少将,这是北海王氏内卫部队的三名主要领导,他们虽是北海王氏的家臣,可就算出了北海行省,他们依然是中洲的将军,理论上,在中洲任何一个地方,他们调过去都能拥有一个跟自身军衔相匹配的职位。
可如今这三位实权将军却默默的跪着,表情甚至有些惶恐。
王天纵走到他们身前。
三位将军低着头,额头的汗水已经低落到了地上。
“起来。”
王天纵说道。
三人没有起身。
为首的中将嘴角动了动,嘶哑道:“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
王天纵看着面前的中将,平静道:“吴求,你是我兄弟,站起来说话。”
内卫部队司令吴求,北海中将,北海王氏最资深的半步无敌境高手,豪门吴家的族长。
这是王天纵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无论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吴求都不可能参与进来,这是最基本的信任。
吴求脸『色』涨红,似乎有些激动,但更多的却是惭愧,他咬了咬牙,却没有起身,只是声音沙哑道:“陛下,是我无能,一批来历不明的惊雷境高手潜入了山顶,他们穿着一些特殊装备袭击了夫人,这件事情,是我的失职。”
王天纵的眼神陡然凝聚起来。
“一批惊雷境高手潜入了山顶?”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
“是。”
吴求的声音中满是难堪和尴尬。
内卫部队驻扎在山下与山腰处,只有少量精锐驻守在山顶,敌人在山顶突然发动袭击,内卫部队反映再快也来不及支援,这么看起来内卫部队责任似乎并不大。
可让敌人潜入山顶,这本身就是内卫部队的失职。
且不说内卫部队的监控目光可以监控山顶之外的每一个角落,就是平日里来往于帝兵山的客人,内卫部队都有严格审查的责任。
在敌兵山顶袭击北海王氏的女主人。
这在之前完全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吴求,这些年你真是大意了。”
王天纵沉默了半晌,才语气低沉道。
不停流汗的吴求内心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是我的失职。”
“起来吧。”
王天纵摇了摇头:“内卫部队拿出一个今后可以确保帝兵山安全的新方案出来。三天之内,我要看到这份报告。”
“是!”
吴求站起来,深深鞠躬。
另外两名少将依旧跪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王天纵的眼神落在两人身上。
他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我能信任吴求。但我能信任你们吗?”
“陛下!”
两名少将同时抬起头来,神『色』惶恐。
“没有内卫部队的暗中掩护,敌人不可能潜入帝兵山,更不可能带着装备。吴求最近不在帝兵山,这是他的失职,但失职可以今后追究。但背叛,必须现在解决。”
王天纵的声音愈发轻柔,一片浓冽冰冷的杀意在他身上缓缓弥漫出来:“我不知道你们谁是叛徒,如果你们愿意站出来,我可以放过你们的家人。”
内卫部队的待遇极好,但同时纪律也极为严格,寻常军官,上校以下军衔的除了驻扎在山顶的精锐,平日里没有调令都是禁止上山,至于带着一些特殊装备上山,更是需要内卫部队的一位司令和两位副司令签字。
这是无法掩饰的漏洞。
对方似乎也没打算掩饰。
从袭击夏至的那一刻开始,对方就已经把埋在内卫部队的暗棋当成了一枚弃子。
目前看来,眼前这两名少将都有嫌疑,最起码是最大的嫌疑人。
王天纵没有说他们不愿意站出来会如何。
夏至绝对是他的逆鳞。
如果没人愿意站出来,王天纵甚至查都懒得查,两位少将以及他们的家人,恐怕今夜无一幸免。
杀错了就杀错了。
沉默。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一名少将突然动了动。
他伸出手,摘下了自己肩膀上的肩章,恭敬的放在了王天纵面前。
“还请陛下遵守承诺,放过我的家人。”
少将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完全平静下来。
王天纵眯了眯眼睛。
吴求的脸『色』却猛地扭曲起来,他的眼睛无比的愤怒,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王新?你敢背叛北海王氏?!”
王新脸『色』略微苍白,叹了口气,刚想开口。
“他不是背叛北海王氏,只是背叛了我。”
王天纵淡淡道。
王新怔了怔,沉默不语。
“是谁?”
王天纵问道。
王新苦笑一声,摇摇头道:“陛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奉谁的命令?”
吴求狞笑一声,下意识的向前一步。
王天纵神『色』平静的拦住了他。
王新的表情愈发镇定,他看了看吴求,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笑了起来:“司令,我奉命行事,至于是谁的命令,我不介意说出来,但您和陛下真的想听吗?”
“是王”
王新张了张嘴,只不过刚吐出两个字,帝王殿前的空间就猛地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王新的嘴巴还在动,他似乎是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可他周围的空间已经彻底扭曲,甚至让他的嘴型都变得完全走形,他竭力说着什么,但就是无法出声,嘴型也无法辨认。
一道又一道的血光从他身上飚『射』出来。
王新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神一瞬变得疯狂。
“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但任何事情,都要有底线,谁敢越过这条线,谁就必须死。”
王天纵平静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想听,也没必要去听。”
似有似无的剑意充斥在王新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鲜血漫天喷『射』出来,冰冷凌厉的剑意中,王新整个人的身体逐渐变成了一堆碎肉,最终在剑气中彻底化为虚无。
吴求站在王天纵身边,眼神坦然而冰冷。
“陛下,就这么算了?”
一直到王新的身体消失,吴求才咬牙切齿的问道。
“还不是时候。”
王天纵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地面上的少将肩章落在了他手里。
他随手将肩章递给吴求, 平淡道:“找个合适的人,让他带上,然后报中洲政治部。记得你的方案,我要尽快看到。”
吴求恭谨的接过肩章,应了一声。
王天纵转过身,走向大殿。
“让玄冥来见我。”
他说这话,手放在了帝王殿的门前。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在吴求看不到的角度中,他的眼神恐惧而忧虑。
帝王殿的大门一点一点的被推开。
王天纵走了进去。
殿内的卧室里亮着台灯。
橘黄『色』的光照亮了卧室的一角,看上去很温暖。
夏至玲珑有致的身体此时正蜷缩在床上,浑身都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王天纵默默走进卧室,上了床,掀起厚重的不符合季节的棉被,将夏至紧紧搂在了怀里。
夏至的身体极冷,似乎没有半点温度。
王天纵搂着她。
沉默。
“没事。”
夏至主动开口,她的声线有些颤抖,但却极为温柔,她笑的很勉强,但却又很美:“不是很疼的,只是这么多年没动手,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了。”
“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王天纵低声问道,搂着夏至的手越来越紧,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她。
夏至躺在王天纵怀里摇了摇头。
王天纵不再说话。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
他想起了那个昨夜还在天下殿中放言要让北海王氏永坠地狱的女子。
他的眼神变得冷冽,冰寒刺骨。
“我冷。”
夏至轻声道。
王天纵收敛了杀意,最大限度的搂着她,将被子全部盖在她身上。
“没事的。”
夏至说道:“天亮就好了,多年不动剑,身体承受不住剑意了,其实不算什么的,像这样的袭击,再来几次都不会有事的。以前啊,你就是太宠着我了,如果我能时不时的动手,也许早就适应了。”
“不会有第二次了。”
王天纵沉声道。
让夏至时不时的动手?
他怎么舍得?
夏至。
这个多年来已经逐渐被黑暗世界淡忘的名字,在当年围攻李狂徒的一战之后,黑暗世界就再也没有她的传说。
没人知道她现在的状态。
除了王天纵。
北海王氏数十年的时间里,夏至是唯一一个服用了整套永生『药』剂的人。
如此做的目的不是为了恢复她的伤势。
而是为了让她活下去。
这是王天纵的当年的决定。
他只想让夏至陪在自己身边,跟自己共白头。
他不在乎什么战力,在他眼里,安静摆弄着花草的夏至,才是最美的夏至。
“再用一套永生吧。”
王天纵轻声道,他的语气平静而寻常,寻常到就像是再让夏至吃一块糖那么简单。
“傻瓜,没效果的啊。”
夏至轻声笑道:“而且也没必要,我的伤势不可能恢复了,等到天亮,我估计就没事了。”
王天纵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夏至现在的状态。
论剑意,夏至依旧是巅峰无敌,甚至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
论根基,她现在却只相当于一个普通女人。
当年一战太过惨烈,她的根基尽数毁灭在那一战中,如果不是永生『药』剂的话,夏至在那一战后甚至活不过一年,她如今虽然成功活了下来,但武道根基完全松散的结果,就是剑意还在,可身体却越来越差。
简单来说,夏至至今仍然可以发挥无敌境的战力。
可她的战力却极为有限,而且不能恢复。
巅峰之时的夏至若是拔剑,就算对上王天纵也可以硬撼其锋芒。
但是她的根基松散,于是剑意也变得有限。
她的剑意就这么多,一旦用光了,没有根基,就再也无法恢复。
某种程度上来说,夏至这样的巅峰无敌,就是消耗品。
最残酷的消耗品!
她的战力会随着动手次数的增加而逐渐减少,而且根基不在,每一次拔剑,都会带给她极致的痛苦。
夏至说天亮就会没事。
那时或许只是身体不再疼痛而已。
接下来至少几年的时间,夏至的身体都不可能完全恢复。
王天纵很清楚袭击夏至的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舍得夏至动手。
可那些人却显然不这么想。
对于他们来说,夏至的存在,在任何大势中,都会成为可以改变战局的力量。
所以才会有了今晚这一次的袭击。
这一次袭击之后,至少几年的时间,夏至都会被死死按在帝兵山上,再也无法出手。
王天纵深呼吸一口,又重重的吐出来。
很多年的时间里,他似乎都没有像现在这般憋屈过。
“我其实可以理解她的做法。”
王天纵轻声道:“但是我无法接受。”
“谁?”
夏至抬起头来,一脸『迷』茫。
“一个和你一样傻的女人。”
王天纵理了理夏至额前的发丝,柔声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秦微白和夏至其实是一样的人。
总有些女人,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毫无保留的燃烧自己,心甘情愿的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灵魂。
其实有一点王天纵并没有告诉李鸿河。
当年在他不曾入无敌,北海王氏最危险的那段时间。
在他还在试探『性』的跟昆仑城接触寻求合作的时候。
是夏至孤身一人找到了当年的古氏。
一把秋水,直接推动了当年震惊黑暗世界的中洲叛国案。
那个时候的王天纵就跟如今的李天澜一样,懵懵懂懂,等一切都发生的时候,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才不傻呢。”
夏至皱了皱鼻子,有些不满。
“你最傻了。”
王天纵看着夏至。
卧室里灯光太暗,夏至太美。
所以他的眼眶有些模糊。
“陛下”
一道声音在帝王殿外响起,沉稳而阴冷:“我是玄冥。”
玄冥。
北海王氏所有情报机构的负责人。
总负责人!
王天纵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查到什么了?今晚是谁上的帝兵山?”
“目前无法确定。”
玄冥停顿了一会,道:“极有可能是轮回宫。有两个人,疑似圣徒和军师。我会继续调查。”
“不必查了。”
王天纵冷笑一声,平静道:“换个方向吧,十天,我给你十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要轮回宫的总部地址!不惜一切代价!记住,你只有十天时间!”
殿外玄冥的声音沉寂下去。
王天纵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夏至,轻声道:“十天后,我给你出气。”
“你要小心一些。”
夏至眨着眼睛,一脸疲惫,她的眼皮逐渐合拢:“不能冲动。”
“嗯,睡吧。”
王天纵『摸』了『摸』她的头。
卧室里逐渐沉寂。
“天纵”
沉默中,夏至近似于呢喃的声音响起:“你说枭雄石上,今后会有我的位置吗?”
“当然会有。”
王天纵轻声道:“一定会有。”
“那是在什么位置呢?”
夏至的声音愈发轻柔。
“不管在什么位置,不管在哪,你的身边,都会是我。”
王天纵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很好呢。”
夏至柔柔的笑了笑。
很好,也是最好。
她从不后悔成为王天纵的妻子,也不后悔自己对北海王氏的付出。
长相依,共白头。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悬崖,只要他还在身边,他身上的温度,就是最值得渴望的温柔。
天边逐渐绽放出了光芒。
如夜般的寒冷与痛苦开始消退。
夏至抓住了自己身边的温暖,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