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他们都是黄花会的……兄弟,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兄弟,我带他们杀进来,就必须带他们走……”严老师突然身子一挺,从我臂弯里弹起来落地,但随即双膝一软,险些摔倒在台阶上。
我右臂穿过他的腋下,揽着他向上走。
“好了严老师,现在是断尾求生的关键时刻,儿戏不得!”我冷峻地回应。
胖子只答应放他和丁笑笑离去,却没提及那些杀入基地的黄花会人马。我可以返回去说情,但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人应该珍惜羽毛、带挈兄弟,但这时候黄花会处于绝对的颓势,已经无法两全。
“我不能走,自己一个人逃走,让兄弟们顶雷,不是我严来亭的……做事……风格。龙飞,他们不走,我也不走,这条命就算……就算今天扔给日本人,我也不能一个人走……”严老师断断续续地说。
我猛然间抽手,严老师踉跄两下,倚在墙上,勉强稳住身体。
“严老师,你手里没有任何筹码,拿什么去跟日本人讨价还价?你醒醒吧,赶紧醒醒,看看眼前的形势——”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满。
对严老师这种迂腐而落后的所谓“原则”,我只能表示遗憾。
过去的江湖原则已经跟不上形势发展,所以在二十、二十一世纪,江湖人日渐式微,逐渐消弭不见。人在江湖,不谈利益取舍,只凭意气用事,到了最后,就只有“大毁灭”这一条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数千年前庄子早就看破并总结出来的人生真理。
一起死,听起来悲壮、慷慨、够义气、够朋友,但其意义何在?倒不如保留火种,等待时机,重新杀回来为死难的兄弟报仇。
我赞赏严老师的勇气,却绝对不同意他的做法。
“你走吧,龙飞,别管我,你走吧!”严老师弯着腰摆手,惨白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我不动声色地狠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将涌到嘴边的狠话咽下去,然后露出微笑:“严老师,你先走,我来想办法救其他人,如何?即使其他人沦为俘虏,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是不是?你并不是一个人逃生,而是带着丁笑笑一起。你不走,她也不走,黄花会就要失去两名高手了。她还年轻,应该有很美好的未来,是不是?好了,我们先上去,一边走一边思量,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
如果我和严老师起争执,只会让胖子看了大笑话。
严老师深深地叹气:“龙飞,你不知道,那些人里面并非只有我的兄弟,而是有我的……我的……”
“儿子。”一个声音从四层入口处飘下来,正是丁笑笑。
严老师抬头向上,脸上青白不定,颜色煞是难看。
“如果你因为这件事不走,我宁愿用自己换回你的儿子。”丁笑笑脸上毫无笑容,双眼中只剩深深的怜悯。
她的五官并不美丽,但这一刻,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竟让那张平凡的脸绽放出一种异样的夺目光辉来。
以严老师的年龄,即便娶了丁笑笑,也不一定能再添子嗣。所以,舔犊情深,他不肯放弃儿子,一个人逃生,这是有情可原的。
我退后一步,顿时对这两人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严老师怜惜儿子不肯走,丁笑笑甘愿走马换将,一个换一个,把生的机会让给严老师的儿子。这种推让,比刚才严老师口口声声说的“为兄弟不肯独个逃走”更为真实可信,更为纯粹感人。
“笑笑,你走吧,我知道儿子对你成见极深,你救他,他也不会承情感恩。你自己走,我救不了他,干脆就陪他一起死。死在一起,也就对得起他死去的母亲了。”严老师颤声说。
丁笑笑一步步向下走,双眼一直盯着严老师,目光如两柄锥子,仿佛要刺穿他的思想一样。
四层、五层都没有敌人跟过来,步行梯上只剩我们三个人。
“笑笑,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心痛……”严老师右手捂着左胸,表情痛不欲生。
我直觉感到,丁笑笑的注意力并不在严老师身上,那种僵硬的直视,不过是做给楼梯上方的摄像头看的。
果然,当她距离严老师只有两步时,嘴唇轻轻一动,说了五句极短的话:“大将军潜入,拖住,局面越乱越好,按敌人说的去做,草薙菅记忆有天大作用。”
五句话没有一句跟儿女情长有关,全都是战略部署。
丁笑笑所站的角度极妙,摄像头只能拍到她的侧后面,无法察觉她的嘴唇在动。即使是最高明的唇语读取专家,也看不懂她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举。
严老师低声抽泣起来,继续合情入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五句话句句跟我有关,尤其是最后一句,指的正是胖子要求我帮忙读取植物人草薙菅记忆的事。
时间真的是最神奇的东西,每过几分钟,胜利的砝码就会在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之间偏转一次。当下,明明是胖子给我面子答应释放严老师、丁笑笑离去,可转瞬之间,又变成了大将军无声无息入侵,黄花会方面战斗力大增。
“你们不走……你们不走,唉,到底要怎么样?”我只能配合丁笑笑进入剧情,助力严老师,一起演好这出戏。
“你不走,我就不走。”丁笑笑说。
“我走了,良心不安。”严老师低声回应。
“奉劝二位,此刻只应断尾求生,已经不能顾及太多。”我也只能坦诚相告。
一切对话都会被摄像头拍到,一字不缺地落入胖子耳朵里。我相信,这些话只会令胖子心安,而不会让他起疑。
“是啊,的确该断尾求生,如果能像日本人那样狠下心来做到‘断、舍、离”,一个人的人生也就完美了。”丁笑笑喃喃叹息。
日本人创造的“断、舍、离”理念深受全球各国城市人群推崇,从身边的些微小物,到爱情、家庭、财产等一切身外之物,都可以被断、舍、离,从容抛弃,永不回头。
对比其它国家的人来说,中国人尤其念旧,这也许正是农业大国国民的必然特征。
《诗经》中早有“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句子,而且勤俭持家、敝帚自珍更是中国人自诩的美德。故此,中国人要想做到“断、舍、离”实在艰难。
当下,如果丁笑笑肯舍,早就放弃严老师撤退,也就不必冒险借大将军之力反击了。
若严老师肯舍,带着丁笑笑撤离,今日的战事也就尘埃落定、两厢无事了。
至于我,则因为无法舍弃原始记忆中的反弹琵琶图而远赴敦煌,成为霹雳堂群雄眼中的“自寻烦恼”之徒。如果肯在醉生梦死中舍弃一切,岂不快乐?
“上去吧,先上去再说。”我向四层入口指了指。
“龙先生,我想再次求见心月无向派的首领。”丁笑笑说。
即使是假戏真做,我也不敢轻易答应她的要求。要知道,胖子要想格杀丁笑笑的话,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不了多少。
“要去也该是我去。”我摇头苦笑,“但是,我们必须先上去,而不是留在楼梯上。”
严老师摇头:“既然不想走,又何必上去?”
他沿着墙壁下滑,在楼梯上坐下来。
丁笑笑向前一步,一边搀扶严老师,一边顺势并排坐下。
现在,我并不清楚胖子在哪里,但他肯定不会留在机房里,而是去了另外的地方。
我略一沉思,迈步向上,回到水晶棺那边。
巧的是,胖子也在那里,正倒背着双手,绕着草薙菅的水晶棺踱步。
四层空荡荡的,森然寒雾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盘算着黄花会大将军可能现身之处。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上来?”胖子抬起头问。
我摇头苦笑:“是啊,我忽然觉得,替黄花会的人求情实际是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两个人都不愿走,要走,就必须带着这次闯进来的全部人马一起走。我过来跟你商量,能不能……哦,能不能卖我一个大大的人情,把这些人全送走?”
胖子大笑起来:“龙先生,你实在是个大好人,呵呵呵呵,真希望下一届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你,表彰你为黄花会做的这些事。”
笑,是他浑身上下露出的唯一破绽,但我不确定,那破绽是不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如果大将军看到这一幕的话,会不会跟我有同样的感受?
不管别人会怎样采取行动,反正我不会趁着胖子大笑时下手。
“是啊,我也很无奈。可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才是我辈江湖中人最应该做的。”我有些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任由胖子调侃。
对话时,我始终不踏入胖子四周直径七步之内,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龙先生,我钦佩你的眼界,这时候的确应该断尾求生,就像你告诉严老师的那样。日本忍术百科全书《万川集海》里有单独的一章,用了数千个字,反复阐述集团作战时‘断尾求生’的重要性。‘复国雨、晚来急’是黄花会的主力人马,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真的不可理解。”胖子笑够了,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我很庆幸,严老师有一个能够解释过去的理由,就是“儿子在乱军之中”。
父子同时涉险是坏招,但祸福相依,顷刻间又变成了妙招,使严老师、丁笑笑的反常行为变得十分得体。
“严老师的儿子也被困了,我相信,除了这件事以外,为了活命,他贯彻‘断尾求生’比任何人都彻底,逃得比谁都快。”我说。
我无意贬低严老师,但此刻为了扰乱胖子的思路,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其中也包括贬低黄花会战斗力在内。
胖子停步,久久地盯着我,眼神中略带狐疑。
四周寒雾更冷,但我坦然迎着他的审视,嘴角始终挂着无辜的苦笑。
“龙先生,为了你我更深入地合作,这一次我卖你面子——全部放了,不留一人。怎么样,满意了吧?”胖子说。
我大感意外,但也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严老师和丁笑笑就能安全离去了。
同时,胖子答应这个无理请求,能够从侧面反映出,他对黄花会的戒心已经下降了不少,使得大将军的出手变得更容易。
“好,太好了,无比感谢,无比感谢!”我连声致谢。
“记住,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天大的人情,到时候必须连本带利还我。”胖子又一次大笑。
七尺距离与华人、日本人之间的思想天堑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和胖子之间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友情、人情,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所有交谈,无一不是虚与委蛇,每个人都在为了最终目标而隐忍。
“嗯,你的伤口还疼吗?”胖子幽幽地问。
小腹剑伤的痛感一直都在,但我轻轻摇头,微笑作答:“承蒙关心,已经没感觉了。”
我能预感到,大将军一出手就将是石破天惊、志在必得的一击。
那时,就算我有心为胖子抵挡,都有可能力有不逮。
“那就好,那就好,否则,这大厅里寒气太重,对伤口愈合极为不利。”胖子点着头,意味深长地说。
那一刻,我在胖子眼中看到太多复杂的东西。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他生活在猥琐的伪装之下,其实是一个女人,即大将军、严老师等人都知道的“玉狐禅”。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既然他愿意一直伪装下去,我也不想无趣地戳破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