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常宁默默的坐在床前,眼含热泪,凝视着病床上处于昏『迷』状态的宁瑞丰。
医生已经下了最后的判断,九十六岁的老人,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
客厅里挤满了人,按照老人的要求,他们只能留在客厅,盯着那台连接着摄像机的彩『色』电视机。
警卫秘书余振夫是个例外,他笔直的站在常宁身边,早已是泪流满面。
忽然,宁瑞丰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呆滞发散的目光,首先投向的是床对面临时放置的座钟。
秒针在嘀嗒嘀嗒的走着,时针正指向“十二”,而分钟,正以不易察觉的移动,向“零八”靠近。
他那没有了光泽的脸上,慢慢的挂上了一丝笑容。
他一定看到了,离他期待的二十一世纪,还有将近二十分钟。
那个和常宁设下的“赌局”,他必须赢,他就快要赢了。
“扶我起来。”他下了命令,声音有点冷。
余振夫上前一步,将宁瑞丰扶着坐了起来。
突然,他两眼一亮,发出了轻蔑的冷笑。
“大男人,流泪,没出息……”宁瑞丰嘟噜起来。
余振夫擦了擦眼睛,高声说道:“我是在生气。”
“生气?”
“四十年前,第一天见到您,您许下过诺言,你说,振夫同志,好好干,将来当个将军或省长,可是您瞧,我现在还是个小秘书呢。”
“我,说过吗?”
“您说过,我日记里还记着呢。”
“呵……你都六十五,不,六十六了吧。”宁瑞丰艰难的想了想,缓缓的说道,“你余振夫……成了我的影子,赶也赶不走啊……你救过我八次,不,好象九次,是九次……那次在西川省,碰到泥石流,你背着我跑……你还边跑边埋怨,说我太沉了……”
余振夫道:“那是您揣着一袋书不放,足有十来斤呢。”
“你余振夫,够狠,抢过去,扔掉了。”
“那是因为我只背您,不喜欢背书。”
“四十年,四十年了……你也该回家,回家抱孙子去喽。”
余振夫嗯了一声,背过身去,眼泪忍不住又夺眶而出。
宁瑞丰又看向了常宁。
“你呢,为什么要流泪?”
常宁大声应道:“我也因为生气?”
“因为你要输了?”
“是的。”
“呵……输不起吗?”
常宁流着泪,嘴上却在微笑,“幸亏输给了您。”
“年轻,没有失败……”
“您失败过吗?”
“瞧你问的问题……”宁瑞丰顿了顿,舒了一口气,忽地『露』出了调皮的表情,“我和别人不同,我只说我成功过的……我学会了使用电视摇控器,我学会了使用手机,我还,我还……”
“您还学会了使用电脑。”
“所以,到了那边,我还能当他们的老师。”
“您考虑得真周到。”常宁道。
“我这水平,到了那边,还够格吧?”宁瑞丰问道。
“那是肯定的,他们会给你一个付教授的头衔。”
“当老师,是我年轻时的理想……不对,臭小子,你又在讽刺我?”
常宁摇了摇头,“我没讽刺您啊。”
“那,那为什么是付教授。”
“是这样的,要想当上教授,您光有水平可不行,您还得找找关糸,开个后门,他们会给你一个付教授职称,至于您能不能当上教授,那得看您的社交能力了。”
宁瑞丰笑了,“那边,那边和这边,都一样的?也要拉关糸,走后门?”
“我想,一定是的。”常宁握着宁瑞丰的手,也笑了。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
“咱们不争论。”常宁大声说道。
“哦……不争论……”宁瑞丰的目光,投向了床尾的座钟。
分针指向了“十一”。
“外面下雪了吧?”
“是的,从昨晚开始下的。”
“哦……读过鲁迅先生写的散文《雪》吗?”
“您别考我了,我没读过。”
宁瑞丰喘了口气,慢慢的念道:“……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而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不过,北方的春雪,我倒觉得亦颇有江南雪意,住在高楼上,从窗上望出去,阳台栏栅上堆积着厚绒绒一层雪是那样湿润滋融,带来清新的春的消息,天晴气朗,从窗口可一目望到苍翠的西山,而这一天,京城一片洁白,一望无际、鳞次栉比的积雪的屋脊,黑白相间,构成一幅十分别致的画,真是好看极了……”
常宁大声的问道:“您想看雪吗?”
“不用了,不用了……小常。”
“哎,您说。”
“有几件事,我要交待于你……”
“爷爷,您说,您说。”
常宁俯身,抱住了宁瑞丰的身体。
“老生常谈,私字当先,不好意思也得说,你,你能换姓吗?”
“您放心,我已经向中央打了报告,请求批准我恢复使用宁姓,是余叔叔亲自送去的。”
余振夫在旁边点着头,“是我送去的。”
“那,那你叫该什么?”
“我用我爸爸的名字。”
“宁乔?”
“对,我叫宁乔。”
“宁乔,宁乔……我跟他说,他会同意的。”
常宁流着泪问道:“您还有事吗?”
“还有,把你『奶』『奶』和我,都埋到你爸爸身边去。”
“他们不会同意的。”
“哼……你和他们说,如果不同意,我跟他们急,我,我把他们也带过去,让宁乔收拾他们。”
“行,我一定向他们转达您的指示。”
“是命令。”
“是命令。”
“是通谍。”
“是通谍。”
“还有,你爸爸住的那地方叫什么?”
“青阳市大青山**谷。”
宁瑞丰喃喃而道:“**谷,**谷……一定是个好地方,你爸爸,一定喜欢。”
“是的,那里很美,很安静。”
“记住,别去打扰他,别去找他。”
“爷爷,我记住了。”
“当……当……当……”
座钟敲响了新世纪的钟声。
宁瑞丰又笑了,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嗯……我累了……”
一会儿,余振夫伸手,在宁瑞丰的手腕上探了探之后,搀起常宁退到了客厅,他看了众人一眼,黯然的垂下了头。
“他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