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立即去看宋氏的面色,只见宋氏面上神色如常,似早已料到。
她不由明白,这事并非意外,而是终结。
多留了三老太太这么些日子,到底也是时候了。
长房老太爷前日特地使人来请了宋氏夫妇去,只说了句,“时候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恐夜长梦多。”
夫妇俩人回了三房,谢元茂就连着寻谢七爷在外喝了两日的酒,愣是日日直到月上梢头才肯回来。回来了在玉茗院外踌躇一阵,也不去书房,只往冬姨娘的小院子去。
连着两日,夜夜如此。
今日这个时候,应当也仍在外头。
宋氏遂问着“火势如何”,一边站起身子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叮嘱谢姝宁兄妹,道:“好好呆着,别往外头跑。”
俩人自是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宋氏这才跟着桂妈妈出了门,不慌不忙地召集了人手吩咐下去,让人去救火。不论如何,姿态仍要做足了。
等玉茗院里一阵忙过后,宋氏几人赶往寿安堂,谢翊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扒拉了几口饭,探头探脑地往外头张望着,忽然扭头看向谢姝宁,怪笑着道:“阿蛮,我们跟着去瞧瞧吧。”
谢姝宁瞪他一眼,断然否决:“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谢翊翻个白眼,“为何不去?我可还没见过走水的样子呢。”
年纪日长,谢翊也明白过来自己幼年时差点同谢姝宁一道丧命,都是因了谁。如今听到寿安堂走水,全然不在乎三老太太是不是会被大火烧死,寿安堂又会被烧成什么模样,他心里头想着的只是大火该是何等声势,想要亲眼目睹一番而已。
可谢姝宁哪里会让他去,半是哄骗地道:“你若去了万一被火烧掉了头发可怎么好?我可不想有个年纪小小就成了秃子的哥哥。”
“嘁,哪那么容易就被烧了去……”谢翊照旧盯着外头的夜色看,说出口的话却逐渐轻了下来。
谢姝宁就趁热打铁。换了话锋:“对了,眼瞧着没多少日子就该入夏了,也不知舅舅何日到。”
见她提起了舅舅,谢翊顿时便没了去看火的心思,拉着她急急说起舅舅的事来,又嚷着同她猜测起表哥舒砚的样貌。
两人说得渐渐热火朝天,那厢寿安堂的大火也熊熊逼人。
宋氏赶到后,便让人去灭火。
可这是自屋子里浇了桐油,又在里头点燃的火源,光从外头扑火。哪里扑得灭。
做了会无用功。长房的人也都赶了来。
大火几乎烧红了谢家宅子上方的半边天。一时间四周亮如白昼,长房的人不可能不会发现。再加上工夫要做到位,这边大火一起,长房那边也就有人去报信了。因而在家的人,这会都匆匆拥了过来。但这时,大火已将屋舍尽数点燃,火舌真如了火蛇,一条条窜得老高,连檐角下的雕花鸟笼也未曾放过。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救火,自是保命要紧,三两下就从寿安堂散了出来,只留下一群仆妇继续抬水灭火。
很快。谢家的正门外就挤了许多人,不停地有邻人谴了家中下人询问。
若有需要,自然是要一力相帮的。
可谁来,怕也是无用了,火势已大得没有扑灭的可能。除几个知情者之外,个个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逐渐倒塌中的房舍间,蓦地传出一声极凄厉骇人的嘶吼声——
众人皆惊。
随后便有人颤颤巍巍地道:“老太太可是还在里头?”
一阵鸦雀无声。
宋氏作痛心疾首状,捂着脸大哭起来,“我来时,火势已大,未能及时将母亲救出来,我罪该万死……”
二夫人梁氏就站在她边上,见她哭,就骂了起来:“你哭什么,要哭也该是老六哭才是!都什么时辰了,他也还不回来!”斥完,又扬声发问,“可有人去请六爷回来了?”
“已去请了……”
二夫人面色稍霁,扶住宋氏,道:“眼下是哭的时候?扑火要紧!”
宋氏忙抹了泪,连声应喏。
悄悄的,却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
等到谢元茂终于一身酒气地回来时,火势才终于小了下去,只是东西也都烧得差不多了。零星的火苗,也在一桶又一桶的水里渐渐成了一缕白烟。
他一站定,二夫人就厉声训斥起来:“母亲患疾,你不在跟前侍奉,而今出了事,竟也拖到这会,浑身酒气,你说你可还有一分规矩?翊哥儿眼瞧着便也弱冠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也马上便要年纪一把,怎地还如此不知事?真是笑话,就凭你这做派,竟也能在朝中吃得开?”
她是嫂子,骂得也一句没错。
谢元茂有苦说不出,一声也不敢吭,只低着头蹲下身去,呜呜地哭出声来。
二夫人见不得男.人落泪,想着自个儿方才是不是太严厉,可转瞬却又想到了女儿四娘的亲事上去。四娘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人家也看了些,只是她都不是太满意。可眼下,出事的虽然是三老太太,可总是难免叫她想起病中的长房老太太来。
若有一日长房老太太突然去了,四娘岂不是要为祖母守孝?
姑娘家的年纪自打及笄,挨过一天就大一天。京里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小姐,要寻个合适人家并不容易。
她嘴角翕翕,似要开口,却到底一字未语,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这夜,谢家诸人皆未眠。
天色微明时,三房的寿安堂上方仍有大团烟气盘旋不散。底下的房舍废墟焦黑一片,叫人不忍触目。
稍稍一走近,残垣断壁间就有浓郁的香气混杂在焦臭里钻进鼻间。
废墟里,抬出了多具焦炭般的尸首,不得辨认。
但里头没有活人,众人便都断定,三老太太已经死了。
谢姝宁倚着窗,怅然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秋喜、春平自然也都已一道葬身火海。
出了那样的事。身为三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婢女,她们怎么可能还会有生还的机会。
她对着日头抬起了手。
金色的日光下,她白皙的手掌呈现出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小巧粉红的指甲片片修整得圆润光滑,指骨已有了纤长的痕迹。
上头干干净净的,一丝脏污也无。
可谢姝宁却觉得那只手是通红的,沾了血,再也洗不掉。她不禁觉得涩然,然而她眼里的神情却再坚定不过,不论是谁想害她的母亲。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尽所有手段。
玉茗院内。宋氏也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同江嬷嬷半是惶恐地感慨。“这府里,果真没有一个不厉害的。长房老爷子平日里那样风雅慈和的一个人,真遇到了事,竟也这般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我原想着,至多也就是悄悄结果了老太太,可没想到,老爷子直接便发了话,借着走水的由头,将整个寿安堂都给毁了。”
不管怎样,一切秘辛都被这场大火给烧了个精光。
寿安堂也没有再重建,只夷为平地,空荡荡的搁置下了。
三老太太的丧事倒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陈家人由陈万元领着哭作了一团,赖在谢家便不肯走了,直嚷着道:“我可怜的妹妹,嫁进你们谢家几十年,没享过一日福。如今死也死得不明不白,你们若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这个时候,就算再厌恶陈家人,也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
谢家门口可还挂着代表丧家的“挑钱”,怎能赶走三老太太的娘家人。
陈万元当然也明白谢家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赶人,所以可着劲将脸面丢弃,又嚷着要见陈氏。
“姑母去了,我那女儿在哪里?小妹活着时,最疼瑾儿,这会怎好没有她在灵前守孝?这岂不是叫小妹走也走不安生?”
这话说得可真是一丁点脸面也不要。
陈氏不过是谢元茂的妾,陈家人若从她这边来论,那可是连攀亲的资格也无的!
哪里有叫儿子的妾守灵的道理?这是打谁的脸?
谢家人皆气得半死,恨不得将陈万元用丧服裹了一道丢进三老太太的棺木中去才好。
可谁知陈万元却悄悄摸着三老太太的棺材,小声嘀咕了半天,“老子的一万两就这样打了水漂……这棺材怕也值千两,谢家人出手这么大方,老子若是要银子,不知他们给不给……”
然而没等他将这心思摆在明面上说出口,他就被宋氏给请了下去。
陈万元知道是宋氏派人来唤的自己,当下以为宋氏这是要送银子给自己,连忙赶了过去,没想到才进门,外头就被上了锁。
外头江嬷嬷则正在同陈家的人解释,说陈万元伤心过度不慎晕了过去,这会已被安置到客房歇下了。
这一歇,就歇了许久。
不给饭食茶水,生生饿了他一整天。
第二日,陈万元被放了出来,也不敢在谢家地盘上骂人,甚至等不及三老太太出殡就飞快地离了谢家。到了外头,则开始拼命咒骂谢家,四处宣扬谢家人害死了三老太太,又要害死他,宋氏歹毒,谢家人不厚道。
可这话,他说了,谁信?
落魄了的人家说话,喊得再响亮,也只会被人当做是哑巴。
待到出殡那日,陈家人竟然也不赶来,谢姝宁知道后真是连鄙夷都懒得鄙夷。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败落。
她跪下磕头辞灵,眼神漠然。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丧葬队伍走出了石井胡同。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站在拐角处,望向了谢家正门外的纸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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