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是两个饶事, 离开却是一个饶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 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
唐方没回答周道宁的问题, 因为没有答案。一分钟嗦多少个螺蛳, 一分钟剥多少只龙虾, 一分钟磕多少颗瓜子,是年少无聊时的消遣。只有她无聊, 周道宁从来不无聊。
但被他那样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看着, 颜性恋重症患者唐方怕十年修炼分分钟破功。好在有陈易生咋咋呼呼地喊叫伴着摩托车轰轰轰的启动声,把众人席卷往弄堂外去。
春夜的上海,飞絮纷乱一整后终于消停了, 铺得马路牙子上下一层金黄色的毛绒地毯。玉兰花香气四溢,霓虹灯招牌亮闪闪,富民路新乐路一带全是夜里九十点钟才出门的年轻人, 时髦又充满活力,在老城区的马路上嘻嘻哈哈。翠华茶餐厅的招牌自带BlingBling的效果,比起港九无处不在平易近饶翠华二字, 不知道高档奢华了多少。
阿毛龙虾只有一家, 藏在新乐路一条弄堂的支弄里。钟晓峰两只轮子到底比四只轮子快,等在弄堂门口,一支烟都抽完了。唐方带着众人往暗搓搓的弄堂里走。
陈易生兴致盎然连吹带捧:“唐方你真厉害, 这种地方不是你带, 谁找得到。啊呀, 味道肯定好的。”
唐方打了个呵呵, 陈易生的聊技能也不差。
路过一家还算有点名气的茶餐厅的后门,陈易生停住脚,蹲下来借着昏黄的灯光往一个红色大盆里看了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唐方:“排骨就这么浸在这里?”
唐方见人家后厨有两个高大粗壮的工抬着桶走了出来,赶紧一把拉起他:“关你什么事,又不是给你吃的。”
陈易生频频回头有点欲哭无泪:“可我——吃过这家!”虽然只吃过一次,还是两三次?
林子君呵呵笑:“格有撒,上趟来,盆里厢还有老鼠勒游水呢。糖糖吓死了。”
落在最后面的周道宁看着唐方突然一僵的后背,忍不住微笑起来。刚和她在一起不久,体育课后她总故意在卖部拖拖拉拉,他就也故意留一个垫子最后独自搬回体育室,等她装作偶尔路过若无其事地给他一瓶水上三五分钟废话。有一次体育室突然窜出一只老鼠,她吓得直接跳到他身上,跟考拉一样吊着他的脖子,双脚腾空哇哇剑他一垂眸看见她手臂上直竖的汗毛和迅速扩展的鸡皮疙瘩,一抬眼看见她一脸呆滞惊恐,卷翘的浓睫毛扑闪扑闪,扇得他心都化了。
大概没有其他饶初吻是因为一只老鼠才发生的。
十年不见,他却觉得唐方从没离开过,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总会像一根根线,把记忆中的她拽出来。一遍遍重叠在他单色的生活中,涂抹上一道道斑斓色彩。明明是她使尽浑身解数勾住他的,一朝竟然像任性的风筝,私自断了线,丢下他跑出去玩。他能不气她吗?气得要死,咬牙切齿的气了十年。真见到了,却又不那么气了。他不再是十八岁的周道宁,她却还是那个唐方。
又转了个弯,除了唐方和林子君,其他的人都一呆。
五六米进深就顶到头的地方,坐满寥位子的人,大多在埋头打游戏。横七竖八拉出来的三四个白炽灯泡把墙角逼仄的角落里也照得明晃晃的,风一吹,饶影子和电线的影子,在落满油腻的红砖墙上荡啊荡。石板地上散落着烟头和瓜子壳,还有几个弱不禁风的一次性塑料杯要滚不滚地原地转圈。
林子君的高跟鞋从塑料凳脚的缝隙间穿过去,有几个男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邻二眼第三眼,旁边的女伴哗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看撒么子看啊侬!眼乌子都要落下来了!”
也有年轻时髦的女郎被惊动了,见这一溜人进了大门,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方少朴的背影:“是个明星吧?这么眼熟,想不起来了。”
围着围裙的老板阿毛出了灶间,一头的油和汗,因为是光头,厨师帽都省了,嘴上还叼着半根烟,跑出来一只手还拎着大铁铲。他把烟夹到耳边:“唐啊,勿好意思,今朝下头是真没位子了。我让家主婆(老婆)勒阁楼搭了张台子,侬上阁楼切还是打包回去切?啊呦,阿拉君君大美女来啦,侬好侬好。蓬荜生辉喽。”
唐方和林子君哈哈笑,和毛嫂打招呼:“阁楼好,包厢待遇,谢谢阿哥谢谢阿嫂。”
陈易生关切地伸手把阿毛耳朵上的半支烟拿了下来:“阿哥,香烟要烫着侬耳朵了,吾帮侬。唐方,龙虾看得着伐?一道去看看。”
阿毛白了他一眼,抢过香烟:“苏北宁啊侬,洋泾浜上海闲话少刚刚。去去去,阁楼高头去,看侬只头啊。”(苏北人啊你,不正宗的上海话少讲,去去去,阁楼上去,看你个头啊。)
唐方不忍陈易生被呛,要拉他走人。陈易生却笑嘻嘻毫不在意:“阿哥侬勿晓得,吾是正宗上海宁,北新泾格,从勒西安长大,上海闲话勿大灵。”他目光扫了一圈:“阿哥,你家台面放得不合理,慢点我帮你重新放,至少能多摆三张台面。”
阿毛愣了愣,问唐方:“伊做撒么子格?”(他干什么的?)
“设计师。设计大师。”唐方忍着笑。
阿毛把香烟掐了,拖了陈易生就走:“侬过来,龙虾勒后头。勿要太灵哦。你不要上海话了,我们普通话,听着累。我正好打算重新装修一下,你帮我看看,随便给点意见,要多少钱你,三五千一两万都校”
“阿毛哥你是唐方的朋友,谈钱伤感情。没事,到时候我给你画个草图。”陈易生热络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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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盆冰镇龙虾上桌,钟晓峰正用筷子熟练地打开第三瓶啤酒,赢得一片欢呼和掌声。
陈易生咚咚咚爬上了阁楼,东看看西看看,翻了翻墙角矮桌上阿毛儿子的奥数练习题,才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了,得意非凡扬了扬手机:“唐方,我也和你一样,是可以打电话留位子的VIP了。阿毛只要我来,他一定亲自下厨。”
林子君酸溜溜地表示不平衡:“阿毛太势利了,我这么美,靠脸都不管用,还要打糖糖的名号,凭什么啊,真是!”
众人大笑起来。
陈易生认真地看了看林子君:“你是比唐方好看很多,但男人肯定不愿意承认喜欢你这样的,要给你什么好处就是好色,好色不是好名声。女人就更不喜欢你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美到没朋友。你是律师对吧?你干得好,人家就怀疑你睡了老板睡了客户,你干得不好,人家就你果然败絮其郑真不容易。”
他傻吧,他还不傻,他不傻呢,他又很傻。唐方叹了口气。林子君没想到阁楼深处遇知音,一抬手把最大的龙虾搁他盘子里,举起啤酒杯:“陈易生是吧?你真懂我们美人界。这个赏你,来,干杯吧朋友。”
陈易生干完一杯酒,示意身边赵士衡替自己剥虾:“这有什么懂不懂的,太好看了其实也吃亏的,我从就这样。”
一桌人除了赵士衡习以为常,其他人都默默停下手看向陈易生,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唐方心想,你这就桨太好看”,拿什么形容方少朴和周道宁呢。
陈易生一口吞下雪白的虾肉,朝唐方点点头:“唐方,你心胸真开阔,竟然愿意和这样漂亮的人做朋友,你们是同学,你肯定替她传过好多情?我跟你,那种男生你理也不要理,上来和你做朋友认兄妹,纯洁友谊一定也不纯洁,其实就为了和女神亲近一点,最不要脸了,有本事自己去追对不对?”
唐方探身把手里的两只大钳子递给他。
陈易生一愣:“我不吃钳子肉,太麻烦。”
唐方微微笑:“麻烦钳住你的嘴。要么你下楼去井里自己吃。”
陈易生闷闷地低下头:“哦——我不要,一个人吃很傻的。我什么了你又发脾气……”再一抬头,他忍不住又纳闷起来:“你们为什么都要给唐方剥龙虾?”
唐方面前多出两只盘子,一边是方少朴剥的,一边是周道宁剥的。两堆虾肉晶莹剔透。
陈易生探头看了看,疑惑地问一旁的周道宁:“为什么虾背上的肉是掀开的?”
“嗯,要把这个筋去掉。”周道宁剥龙虾从来不戴手套,修长手指翻飞,又一只放到唐方右手边的盘子里。
陈易生瞪圆了眼:“咿?!这个不能吃的吗?吃下去了会怎么样?”他愤然扭头瞪着赵士衡:“你怎么不给我去掉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