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台在如琴湖畔, 台上遍种芳树,俯仰湖光山色。这时候才入秋,草木尚还茂盛,又兼之高气爽,最是宜人。
远远就听到丝竹之声。
嘉语一眼扫过去,果然所有人都在,谢云然,陆靖华, 郑笑薇,穆蔚秋, 李家姐妹,包括一向少出席酒宴的王妃和两位公主。王妃在太后左手边, 月份不了, 太后给她设了软椅,懒懒躺着,看不到脸。
而太后右手边坐的, 赫然是贺兰袖。
怪不得。
怪不得她问贺兰, 琥珀就回了一个“好”字, 果然好、好得很!嘉语默默地想。虽然她不知道从前贺兰如何在这一场宫变中获利, 想来总脱不开与于氏父子交锋,如今这事儿被她拦截,贺兰袖留在宫里, 却仍得了太后欢心——到底是贺兰袖。
就听得一声欢呼:“三姐姐、六姐姐!”
是明月。在宫里住了近四个月, 气色里渐渐生出妍丽来, 她第一个发现了嘉语这一行人。这一声惊动里里外外,连太后也起了身,乐工和舞姬们识趣地停了歌舞,琥珀紧行几步上前,盈盈行礼道:“三娘子、六娘子到了。”
嘉语姐妹也要行礼,却被太后一手一个拉住,半笑半骂:“你们两个猢狲,竟然招呼都不打就敢溜出宫去,可教哀家担的好心!”
嘉语、嘉言对望一眼,连称“知罪”,就有人笑吟吟道:“光是知罪可不成,来来来,先罚酒三杯再!”能在太后面前这样放肆的人可不多,以往都是姚佳怡,而如今……嘉语微微抬眸:“表姐。”
再无多话,接过酒,一饮而尽,果然是三杯,贺兰袖还要再递给嘉言,被嘉语拦住:“阿言年幼。”她。
贺兰袖搁下酒杯,拉着太后的袖子嗔道:“姨母你瞧!这才真真见得是亲姐妹,一见到妹妹,就把我这个姐姐给忘了!”
太后反手搂住她:“哟哟哟,瞧你这脸皱得,都不好看了!”
琥珀一旁凑趣道:“要不要奴婢去给贺兰娘子取珍珠养颜膏来补妆……”
贺兰袖跺脚道:“琥珀姑姑欺负人!”
一时众皆大笑。
嘉语姐妹依次入席,嘉言自然到王妃手边去,王妃一直板着脸,反正她身子重,精神倦怠,不话也没人奇怪。嘉语却坐到了贺兰下席,是“就算有了妹妹,也没忘了姐姐”,她右手边就是谢云然,久别重逢,相对一笑。
酒过三巡,席上又热闹了些,无非言不及义的话,花草、首饰、胭脂。
忽然贺兰袖道:“我听于贼把守永巷门,隔绝两宫,却不知道三娘和六妹妹,怎么出的宫?——三娘莫怪姐姐多嘴,你们俩没声没息就不见了,可不止太后、王妃担着心,我这儿,也悬了两个月呢。”
原来于氏父子被诛,这些深宫里的贵女也都听了。
也对,太后之前就承诺过,就于烈半夜驱逐贵女一事,要给她们一个交代——这不就是最好的交代?反正死人不能开口,于烈做了替罪羊,所有的事,就推得一干二净,皇帝自然还是被蒙蔽的英主。
嘉语这里沉吟,贺兰袖关切地问:“怎么,有难言之隐?”
嘉言蓦地抬头,应声道:“贺兰表姐莫要胡,我阿姐当初就没想出宫,是因为我、我被人骗了,以为表姐……”
姚佳怡不安地动了一下。
“姚表姐在宫里,能出什么事,阿言是关心则乱了,”嘉语截口道,“我当时只想把阿言带回来,但是阿言已经走到永巷门,于贼怕我们去见陛下,所以留难不须我们回来,后来我和阿言请求回家,于贼就放我们回家了——阿言出事那晚,表姐不就在我屋里吗,紫苑来哭求,表姐不是都看见了吗?”
贺兰袖“啊”了一声:“可不,那晚我在你屋里,一直等到亮才有人来三娘在六娘子屋里住下了,谁知道你那会儿,就到家了呢。”
“是吗?”嘉语掀起眼皮,扫了贺兰一眼。
“那必是于贼的奸计了,”谢云然适时开口,“让贺兰娘子以为三娘在六娘子屋里,也许还遣了人去六娘子屋里,让六娘子屋里的人以为六娘子在三娘屋里,这样,就没有人追究两位娘子去向了。”
这一番话,谢云然得又轻又快,陆靖华忍不住嚷道:“谢姐姐在什么呀,什么娘子什么屋里什么人……我都听糊涂了!”
被她这么一搅,席上又是一阵笑,笑声中,嘉语低声道:“三娘谢过表姐的披帛。”
贺兰举杯,声色不动,也低声应道:“些许物,也值得妹妹一个谢字?”
竟然得到这样无耻的回答,嘉语深吸了一口气,顺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驾到!”
嘉语忽然觉得,所谓王八看绿豆,烂锅配烂盖,贺兰袖从前能被皇帝钦点为皇后,实在不是没有原因。
她有不短的时日没有见过皇帝,皇帝像是瘦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如果之前还能隐约看到少年稚气的话,如今这张面孔上,已经只剩了威严和深沉——大约上位者都是如此。
嘉语努力要记起周乐做了丞相之后的模样,可是大约已经过去太久,她如今想到的周乐,还只是个佻达爱笑的少年,距离日后的渤海王,丞相,大将军,大约有一万年那么远……也许永远都达不到。
皇帝向太后和王妃问安,然后公主、贵女依次向他行礼,一整套礼节过去,太后方才问:“我和姑娘们正乐和呢,皇儿怎么来了?”
皇帝笑:“我听母后这儿,今儿上了樱桃宴?”
“嗳嗳嗳,皇儿这鼻子,可够灵的。”
皇帝闻言,故意用拇指摸了摸鼻子,却是道:“哪里比得上母后的阿汪呢。”
阿汪是太后养的哈巴狗,玩意儿,最讨人喜欢,太后笑得打跌,指着皇帝:“瞧瞧,这也是一国子!”
“陛下彩衣娱亲呢。”贺兰凑趣道。
皇帝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又扫过席间:“三娘来了?”
被皇帝指名道姓,嘉语也知道是躲不开,只得上前半步,行礼道:“陛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
皇帝也不叫起,掂拎手里的玉珏,却笑着对太后道:“朕有个事,正要和太后商量。”
“哦?”
“宋王——”两个字出来,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瞥了嘉语一眼,所有贵女都把耳朵支了起来,“年纪不了,朕想给他做个媒。”
就仿佛有个雷在耳边轰了一声,嘉语被震得怔住,也忘了规矩,怔怔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