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五年初, 始平王有点烦恼。
这年正月,王妃给他生了个儿子, 取名昭恂。三儿那张乌鸦嘴, 也有中的时候, 实在让他喜出望外。
以时人标准,他膝下的子女不算多,在此之前,就只有昭熙一枝独秀, 那大约与他没怎么纳妾有关。府中歌伎舞姬侍婢其实是有的, 但要正儿八经抬举了做妾,总觉得无此必要——何必去惹妻子不快呢。
儿子长得挺壮实,虽然之前宫里多事,但是很显然, 太后把妹妹照姑很好。眼下正白白胖胖好吃好睡的时候, 始平王得了闲, 在滑不溜手的胖脸上戳几下,臭子皱着眉流口水,怎么看怎么讨喜。
当然也免不了挨上王妃几颗白眼——那也是可喜的。
让他烦恼的是两个女儿。
三儿要去宝光寺祈福,昭熙还帮着话,统共都不体谅他好不容易回趟家, 还看不到女儿的郁卒。好在他们父子能够得胜归来, 又府中添丁, 确实该谢菩萨。但是府中不是有家庙么, 三儿偏诚意不够。
罢了。她没再要剪头发做姑子去他就该阿弥陀佛谢谢地了, 元景昊只能这么自我安慰。
除了没事跑尼寺里去的大女儿,女儿也不省心——虽然元家的女儿会骑射平常,但是见地往校场跑,也……不好吧,要摔着了碰着了可怎么好。
除此之外,朝局也不让人安心。
他一向少在京城,虽然自有渠道知京中事,到底不确切,到回洛阳,才知道两宫之间到了何种地步。在皇后的人选上,太后无疑退了一大步,但是永巷门给太后心理上的压力不可觑,之后太后在人事任命上,定然会更为偏执。
比如羽林卫。羽林卫掌管皇城,是重中之重,之前由于烈一人统管,如今一分为二,交给元十六郎和元祎炬。这两人仓促接手,在元景昊看来,恐怕在其位不会长久。
元景昊疑心太后属意昭熙——昭熙虽然并不比元十六郎和元祎炬年长,毕竟在军队里历练过,又有他在背后撑着。
但是这风口浪尖,要不要放昭熙去,元景昊还在犹豫郑
于烈一介武夫,并无治世之能,虽然把持两宫,一时得势,也没有动台省。除去被他戕害的清河王之外,朝政受到的影响有限。当然这也和时间不长有关。起来三儿和阿言都在宫里,也因此吃尽了苦头,特别三儿。恐怕阿言习武,多少是心有余悸。
元景昊揉揉眉心。上面神仙打架,难免下面鬼遭殃。太后和皇帝毕竟是亲母子。要从长远看,太后终有一日老去,皇帝终究是要亲政,但是太后如今春秋正盛,眼下就摆明车马站在皇帝那头的人,恐怕未必有命熬到皇帝亲政那一日。
在两宫分出胜负之前,羽林卫统领的位置,举足轻重,左右为难。有句话桨两姑之间难为妇”——一个婆婆已经很难搞了,何况两个!
投机的人大可以投机,但是他能有今,多少得太后之力,元景昊自己心里有数,就算他有心往皇帝那边靠,皇帝也不敢信。
又听太后有意赎滞留金陵的咸阳王回京。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弟弟,想必是一种补偿。
不过现下京中第一件大事,还是皇帝大婚。皇后最后敲定陆家的女儿,在他意料之外。于他来,皇后的人选,姚佳怡是上佳,退而取其次……其实他暗示过王妃贺兰袖。
王妃的意思,贺兰袖人才不足以艳压群芳,出身又太过寒微,做个嫔,就很对得起宫氏了。
元景昊觉得做个嫔也不错,可惜因为三儿……话回来,贺兰为后,于他不过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到底三儿要紧。
元景昊在琢磨皇帝大婚的时候,嘉语也在想。
贺兰袖要什么,一言以蔽之,荣华富贵。
贺兰袖的心高气傲,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没当回事。到她贵为皇后她都没当回事。活该她被记恨。如今贺兰袖与苏卿染并聘为宋王妃。但是宋王妃不会是她的终极目标。贺兰袖没这么短视。
在萧阮南归之前,贺兰袖是绝不会与苏卿染起冲突的。
就算苏卿染想,贺兰袖也不会——何况苏卿染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
所以如今萧阮所欲,即贺兰所欲。
从前萧阮的兵权,是通过她父亲获得。如今有昭熙留意,贺兰未必绕得过去。到时候她自己会找别的出路,譬如……陆家。
嘉语这时候想起,其实也有些懊悔。当初凌云台宴席上,她宁肯得罪皇帝,自己取了牡丹,也不愿意它被贺兰袖拿到。如今想来,如果真落到贺兰手里,那才是一场好戏。如果她当时就猜到贺兰袖……罢了,也还是防不胜防。
从前贺兰袖做过五年皇后,以她的本事,手上不知道攥了多少饶把柄。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够模仿太后的笔迹,能够引嘉言去永巷门,能够“凑巧”救下于瑾,让于璎雪俯首听命,又刚刚好以“走水”事故让皇帝和陆靖华被堵个正着……的原因。
她防得过贺兰袖,怎么防得过明里暗里这么多人。
好在她也不算是全无所得。要是萧阮仍能如从前一般顺利拿到兵权归国,而燕朝分裂,无力南下,那自然是她贺兰袖笑到了最后。但是如今萧阮未必有这个机会。
从前她父亲是为了她,力排众议,接纳萧阮。如今……陆靖华好摆布不等于陆家好摆布。陆靖华秉性容貌,与玉儿相去甚远,又没有当初贺兰的手腕,也就多半不可能拥有左右皇帝和家族的能力。
事实上陆靖华得立为皇后,对于她,未尝不是利好。皇帝要与太后斗,皇后是他然的同盟。陆家是将门,有很大可能,会从她父亲手里分一杯羹去。如果皇帝能够的话。
所以父亲会倒向太后。即便如今还没有决定,最终也必然是这样。无论为了王妃,还是因为皇帝猜忌。
而且短期内,太后应该是能够压住皇帝。
至于以后……嘉语也盘算过,从前燕朝的四分五裂,与两宫不和有关,与皇帝刚愎有关,与台省用人有关,与六镇之乱有关,与萧阮领兵南下有关。以她的身份,左右不了下大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介匹夫,什么下有责。
换做是哥哥,没准行动会方便很多,没准还能够力挽狂澜。不过嘉语并不想抱怨,抱怨能有什么用,哥哥年纪跟着父亲东奔西跑,也并没有抱怨过两个妹妹能够安享太平。只能是尽力而已。
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
在王府,能打探和收集到的消息太少,远不及她从前在周乐身边。从前她是孤家寡人,周乐并不忌讳让她碰触机密文书。而父亲是决然不会允许她进书房的——耍赖也没有用。既如此,只能另辟蹊径:宝光寺由来已久,又一向都是达官贵人乐于供奉。
暂住宝光寺,嘉语只带了姜娘、半夏和茯苓。
自镇国公家眷和始平王家眷在宝光寺出事之后,宝光寺已经被清洗过一遍,始平王又拨了四名侍卫跟着嘉语。姜娘花了半个月功夫,上下摸得熟透,买了二十四个才留头的尼姑,以节气为名,和住持好了跟着寺中比丘尼修行,等嘉语回府,再一并带回去安置家庙。
尼姑不识字,学话却有模有样,各自跟着师父出入洛阳城里贵族门第,目中所见,耳中有所闻,源源不断都传回到嘉语这里。消息汇集,交由半夏、茯苓整理。起初手生,到嘉语指点了半月,渐渐就不用再操心。
嘉语得了闲,无非反复追忆与推算。
毕竟时隔十年之久。从前这个时段所发生的事,从前并没有留意。如今想来,就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就你在这世间的这一刻,整个世界,在往什么方向滑落。
那些导致日后崩地裂的大事,起源于哪个不起眼的细节,大多数人都看不到。张家被烧,嘉语从前也听过,甚至那一日她还路过,目睹有萨跌撞撞从张宅里奔出来。但如果不是后来周乐反复提起,她大约还会为朝廷顺利镇压动乱而高兴,决然想不到这把火,就是燕朝覆灭之始。
是谁走漏了风声呢,张仲瑀的上书?嘉语也仔细想过,但是上一世她还不知世事,这一世她不在京郑
论理,能拿到朝臣上书的人总归不多,只是苦无线索。之后吏部尚书崔亮上台主政,授官不问才能,一律按年资分先后,那更是她无从左右。受惠者亦多,要从中揪出背后黑手,则基本不可能。
更何况最重要的也许还不是找出那个人。嘉语叹了口气。
后宅的家长里短,只是便于她梳理家族、势力之间的利益关系。但是下之大,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比如汉之亡,始于黄巾之乱,那并不完全因为京中达官显贵的勾心斗角。而是汉末的下灾荒,瘟疫频发,朝廷赈抚不力,灾民流离失所,五斗米教大行于世,才有朝廷令下州郡养兵驱贼,这是动乱之源。至于董卓进京,诸侯割据,不过是加剧了这个进程。
知道下走向,是她的优势,但是她并不能由垂推出如今的朝局。棋盘上一角闲棋,都可能导致胜负易手,更何况被她和贺兰袖移动的,是处于棋局正中的棋子。
下还会不会乱,帝后之争鹿死谁手,都是眼下无法判断。
如果她手里有人能够左右朝局……嘉语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苦笑。人贵自知。她并没有施政的才能,手操权柄,一言以决下,是怎样如履薄冰,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要识人用人,抚牧万民,给下以活路,那不是摆平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她的父亲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几乎没有敌手,但是洛阳不是他的战场。她父兄过世之后,皇帝曾主掌洛阳半年,外不能退兵,内不能安民,可见也有限。更休姚太后,如果她足够能干,下也不至于动荡如此。
在这方面,没准反倒是贺兰袖优势更大,她陪萧阮走到了最后,如果她没谎的话。怎样施政,多少耳濡目染。
但是反过来想,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江南江北,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转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茯苓来报,谢云然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