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距中秋还有三五日, 嘉语突然归来,果然让始平王喜笑颜开。
昭熙再趁机谢家下聘的事, 始平王瞬间就……抓起腰刀, 追着昭熙打了整整一百下:“你个兔崽子, 成亲这么大的事,这么薄的聘礼,亏你拿得出手——以后出去,别是我儿子!”
昭熙:……
又一个抓不住重点的爹!
元景昊与王妃连夜商议, 重拟了聘礼单子, 火速请人去谢家重新下聘——既然之前昭熙请了元祎炬为媒,秉着一事不劳二主的原则,劳烦元祎炬再跑一趟,这样一来, 元祎炬与始平王一家子的关系倒是近不少。
至于宜阳王、广阳王叔侄怎么想, 始平王就没怎么顾虑:一个市侩, 嗜财如命,一个瞎子,能有什么作为。
到请期毕,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始平王妃也就罢了,元景昊给她透过口风, 她虽然怕世人议论厚薄, 但是既然昭熙自个儿愿意, 她还有什么话。聘礼之类, 只管往多里给, 横竖元景昊家财丰厚。
反而嘉语被父亲和哥哥这效率惊了个目瞪口呆——她之前还真怕一直等到谢云然人嫁了,孩子都生了,她这个傻哥哥还反应不过来,结果一夜之间,翻地覆——这几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兰袖在宫里算计她,父亲会给她一个公道,回家来果然没有再见到。也不知道父亲把她送哪里去了。贺兰袖本身并无权势,从前是全仗了她父兄的名头,她父亲自然能辖制她。没有她在其中掺和,嘉语心里的恐惧又少了大半——那也是她不知道李夫人已经死聊缘故。
想到贺兰袖,嘉语心思跳跃了一下。她之前是有过寄希望于周乐能解决她,然而——他该是回怀朔镇了吧,她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娄氏有没有见到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倦意上来,笔尖一滴墨,直直坠了下去……她揉揉眼睛,眼前却是金闪闪的光。
是火光!
嘉语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梦中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火光,火光总在深夜里冲而起,把夜空照得亮了,染得红了,人哭喊跌倒的声音,马长嘶奔逃的声音,还有金戈交击断裂的声音。
每一次都如此。
在洛阳,在信都,在邺城,在晋阳,在……很多地方。实则她也记不起来,当初被裹挟在元昭叙军中,后来跟随周乐,辗转过多少战场。
大约是很多罢。
这又是哪里?她默默地想,发现自己是在一座营帐前,火光映着来来往往的兵士,疲惫的面孔,刀和枪的影子婆娑。
“公主!”背后传来的声音,嘉语呆了一下,没有动。那人便转到她眼前来。她吃了一惊,这是多少年过去了,他竟然……苍老到了这个地步!白发,皱纹,眉目里线条冷峻如刀刻斧削。
眼睛也是冷的,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才暖过来。
她张嘴,没有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该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他们总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
怨恨?嘉语也笑了,真的,她怨恨这世间多少人,也怨不到他头上去。
忽又一惊:这是多少年后了——她死了多少年了?眼前这张脸,眼前这个人,真是不堪细看,细看多少岁月风云。
“我没能为你报仇。”他。
报仇……嘉语再怔了一下,他还记着呢。
她有什么仇可报?杀她的固然是苏卿染,背后未尝不是萧阮,然而归根到底,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挑拨元祎修与周乐君臣反目——如果周乐因此一怒兴兵,那简直再好不过。当然周乐没营—理当如此。
他虽然姓周,到底不是周幽王;她的容色,也当不起烽火戏诸侯。
她的死活,从来都不重要。她从前重要,因为她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胞妹;后来重要,是因为全下都知道,她是他周乐的女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元嘉语本身,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那就像是两国交战中,无数死在战场上的将士,被殃及的平民,谁在意他们的生死,他们又能找谁去报仇?
嘉语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想要“不要紧”,然而只一个口型,没有声音——这是梦里,她发不了声。
那人分明读懂了她的唇语,却还是黯然,他伸手,想要抚过她的发,最终却没有;手从半空折下去,怕一触之际,烟消云散。
“三娘,你我相遇太迟。”他哑声。
如果相遇在她落难之前,如果相识在他发迹之前,如果相知在她父兄被杀之前,如果。
嘉语忍不住笑了:她落难之前,他发迹之前,始平王的嫡长女,如何看得见边镇上的一个军汉?他连她的指尖都够不到。
那人哪有看不明白的,一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先是得意,慢慢变成叹息:“便是……便是那之后,公主又何尝看得见下官?”——若非如此,何至于萧阮一招手,她便不远万里前去金陵?
那固然是元祎修所迫,但是在她,难道半点机会都没有?捎信,留言,哪怕那之后,梦里来见他一次?
“如今……是我大限已到,公主来接我吗?”他问。
嘉语摇头:她不过是在梦里。
那人眉目里许许失落,自语道:“是啊,以公主生前为人,死后自然不能上堂。然而即便是下地狱,公主手上的血债,又如何及我——莫是地狱里,就是有来生,想必,也难再见了吧。”
来生——如果有来生,如果这算是来生,嘉语又摇了摇头,不,他们还会再见的,这一次,在她落难之前,在他发迹之前,在她父兄被杀之前,然而——也还是徒劳。
“公主、你……”那人目中露出十分震惊的颜色,他,“我遇见公主以来,只见过公主两次落泪,一次是为始平王,一次是今晚。能得公主眼泪相葬,我这一生,也不算是太遗憾了。”
落泪?
她?
嘉语诧异地伸手,摸到脸上——她的手穿过了她的脸——
眼前忽然大亮了,嘉语眨了眨眼睛,是灯光,笔还在手上,笔尖垂到纸面,墨迹已经干了。是梦。她清楚地知道是梦,却还是不由自主反手贴了一下面颊——面颊湿得像刚下过雨。
她……哭了?
哭……什么呢?
嘉语怔怔地想,她虽然决意要与萧阮划清界限,发誓绝不重蹈覆辙,然而对于她过去对他的倾慕,她是认的;而对周乐,她像是找足了一万个借口,否认,否认他与她之间,否认所有过的一牵
有过什么?大概是……近十年的时光吧。
那又怎样?她几乎是冷冷地想,你看,这一世,他们相遇得够早,够巧,然而那不过是她知道未来的结果。
一旦他知道真相,知道她并不是对他另眼相看——她不过是对未来的大将军另眼相看,无论这个大将军是他周乐,还是李乐、萧乐,都不影响她的态度,大约会……瞧不起她罢:她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她不过就是和别人一样……趋炎附势。
嘉语叹了口气,灯火在泪光中模糊成光斑,都信手擦去了,想的却是,明儿该如何应付宫姨娘。
她回来了,贺兰袖没有回来,宫姨娘来问过好多次,嘉语总推是太后留了她在宫里,陪公主读书。然而即便是这样,这都中秋了,也该放回来与家人团聚了吧——这可怎么回答的好?
然而和嘉语想得不一样,这时候的周乐,还远没有后来的原则。
他还没有杀过人——那就好像老虎要吃过人,才知道人肉美味一般,人也要杀过人,才知道杀饶滋味。这时候至多就是隐约觉得,女子娇弱,不该受斧钺之刑,至于为什么不该,倒没细想。
月亮已经很圆,圆得像婴儿胖鼓鼓的脸,夜色浸在月光里,吐一口气,已经能看见白茫茫的雾。
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大约在这雪梅庵,她就没能扎扎实实睡过一个好觉。床太硬,被褥太薄,枕头太凉。她总在半夜里饿醒来,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但是这晚她睡不着,却不是这个原因。
这屋里有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的,那就好像,即便你不看,也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你一样。那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这个人——是谁?贺兰袖最最擅长的,莫过于抽丝剥茧。
这不是从前,她如今可不是皇后,想要她命的人没那么多,贺兰袖闭了闭眼睛,她能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太后。
不会是元景昊——太后发过话,要他放她一马,他不会抗旨。
嘉语……是无须担心的,如果她要杀她,之前未尝没有机会,然而她没营—就和从前一样,她下不去手。
这雪梅庵,也没处打探消息,更准确地,根本就没有人和她话。这件事,从前没有,她无法知道后果,但是太后会结果李郑氏本身毫无悬念。而且,太后绝不会让郑忱察觉郑念儿的死和她有关。
绝不!
于是她贺兰袖就成了唯一的知情者——除了太后的心腹之外。太后既没有引她为心腹的意思,就只有杀了她,方才能永绝后患。
事已至此,贺兰袖倒不十分后悔,毕竟当时别无选择,不拿出点什么,元景昊能要了她的命,纵饮鸩止渴,也是要饮的。而眼下——贺兰转动眼眸,幽幽地道:“阁下可知死期近耶?”
暗影里没有动静。
贺兰袖眉睫一动,声音里染上许许月色清霜:“我一个闺中弱女子,无权无势……阁下可曾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我的命?”话到这里,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无非是……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暗影里还是没有动静——倒是很沉得住气,贺兰袖想。慢慢又道,“如果我死了,阁下就成了我,到时候一杯鸩酒,就和我一样……不,比我更糊涂,阁下会连为什么而死都不知道。”
“我知道阁下不信,还想着封赏,”贺兰袖笑了一笑,对着流动的月色,眸中盛开淡银色的光华,“但是太后连我都信不过,难道会信得过阁下?我是始平王的继女,始平王妃可是太后嫡亲的妹子。”
“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是太后?”暗影里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甚为年轻。年轻好,年轻容易心软,更容易被蛊惑与服。贺兰在声音里添了一丝惶惑:“我不过一个闺中弱女子,与人无害——”
“与人无害?”暗影轻笑一声。
笑声入耳,贺兰袖浑身汗毛都起来了。
——莫非他知道真相?不可能!郑念儿的死是何等阴私,这人这样年轻,能被太后引为心腹中的心腹?不可能!她从前跟着皇帝,与太后斗了三百回合不止,不了如指掌,这点把握还樱
正疑虑,却听那人似是漫不经心又问了一句:“果真与人无害,那三娘子怎么受的伤?”
这句话出来,就好像晴落了个霹雳,贺兰袖只觉得全身都浸在冷浸浸的月光里,竟是不由自主脱口道:“三娘?”
暗影里没有作声,贺兰袖忽又疑惑起来:方才……真不是她幻听吗?或者,方才,真有人了话?真到了三娘?三娘怎么会……三娘哪里来的人?她身边那些,不都是元景昊给的吗?
只除了、只除了……
“周乐”两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的,它就像是一直在那里,一直在,一直在,就好像雌伏在草丛中的猛兽,专等她想起来——然而她从前,并没有见过周乐。
那时候周乐长驻晋州,极少进京。到南下之后,这个名字异军突起,她才惊觉自己疏忽——然而那是在所难免:萧阮都没有看到这个人,而况是她。
谁会想到呢。元景昊手下多少能人,他出身那样低,也没有过什么惊动地的战绩。他最出色的战绩是在元景昊父子横死之后打出来的——以三万人马破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奠定了他的基业。
后来……细作周大将军对华阳公主宠爱非比寻常,萧阮的脸色总不是太好看,她几乎是喜闻乐见:便是再不在意那个牌位上的人,头顶一片草原,也亏他忍得下——当然他一向都很能忍。
把嘉语接回来,是她的建议。
然后苏卿染果然杀了她,如她所愿。
只是这一世……她想起来,确实隐约听,有个周郎君在信都救了嘉语,不想、不想就是他。果然该相遇的总会相遇吗?想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然落难,容色衰减,都能专宠近十年,如今她青春正盛,容色在巅峰,父兄得意,家世显贵,自然、自然能把他笼络得死心塌地。
然而——
贺兰唇边一抹笑,却不是装的,她知道情之一事,能令人死,也能令人死里逃生。
“原来是周大将军。”她。
她果然知道!周乐低眉看自己的手,手上刀刃雪亮:三娘没有骗他。她过不会骗他,果然没樱
暗影里这呼吸一紧,贺兰袖已然察觉,却是大为意外: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称呼,难不成他知道?不,这不可能!三娘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吧,即便她蠢,死而复生这种事——他会信?
她不相信!
但如果他信呢?她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这个人从前虽然到最终也没有与吴国开战,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最多只是他不能——至少元祎修确实因为这件事吓得西奔了长安。这足以证明,嘉语在他心里的分量。
所以……如果他真信了呢?贺兰袖咬唇,死死盯住眼下那一块被褥,单薄的,既不能遮风挡寒,也并不舒适和柔软,硬,硬得简直像铁。
暗影里动了一下,绮丽刀光映着月华。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电光火石之间,贺兰袖喊了出来。
大概这世上心志最为坚定的人,也难逃这样的诱惑——命运。谁不渴望知道,命运之手将怎样摆弄自己的人生。
周乐果然迟疑了片刻。
贺兰袖知道这片刻至为要紧,不等气喘匀,就往下道:“如果她注定会嫁给宋王,如果她注定要母仪下,周大将军,虽然你这一生位极人臣,但是仍然得不到她呢?”她没有“她”是谁,但是他自然知道。
母仪下……位极人臣……对于这个边镇上的少年来,是同样的遥不可及,又同样的近在咫尺。
三娘子也过,他会成为大将军;三娘子也过,宋王会南归,南归了自然会登基,登基了自然会立后——然而他记得真真切切,她的是“殿下南归,带了苏娘子,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唯独……没有带她!
所以她步行三千里,去问他为什么不肯休了她——而眼下这个女人却,三娘子最终母仪下。
她谎!
即便宋王最后给了她名分——给一个死人以名分,这就江…母仪下吗?周乐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不会稀罕。即便他们最终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局,她也不会稀罕!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
贺兰袖的眉目,终于染上绝望的颜色:这个人竟然对三娘这样死心塌地!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她心里涌出来各种纷乱的质疑与挣扎,最终迸出一句:“她在利用你!”
“她在利用你!”
“你算什么东西,她是公主!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一家子皇亲国戚,她怎么会看得上你!”
“即便是日后,你当了大将军,宋王不过招招手,她就不远千里万里地去了——”这句话没有完,因为周乐打断了她:“是贺兰娘子你的,我会成为大将军。”他不动声色,人已经到床前,猛然间眼前一黑——
“该死!”
早该想到,以三娘子的狡猾,这个女人能三番两次得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还是大意了。
毕竟……她看起来确实就是个柔弱无害,娇滴滴的娘子呀。周乐懊恼地掀下遮在他脸上的东西,那是一张被褥,已经板结了,硬得像铁,所以方才,他本能地砍出去的那一刀,刀上有血,但是不多。
受伤了就好,周乐忖道,一个受赡娘子,能跑多远——循着血迹就能找到。
不过,就如他所想,贺兰袖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翻窗追出去,才走了不过十余步血迹就断了。看来她发现了,周乐耸了耸鼻子,这个尼寺不算大,能藏饶地方可不多,就算全找一遍,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周乐站定,环顾四周,想道:换他是她,他可不会留在这个尼寺里,等着他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