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冲他点点头, 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见面得这么仓促,仓促到她没有时间留意他的表情, 只转头再吹了三声哨子, 瞬间, 就仿佛有风过境——人们听到了风的声音,草丛里虫鸣的声音,花落下来的声音。
便是萧阮,也心下骇然, 想道:怪不得始平王世子一再声称情势未明, 羽林卫不宜轻出九重,他始平王府的部曲已足以应付……果然是足以应付。他心中艳羡,却听嘉语提声叫道:“宋王殿下!”
“公主。”
嘉语下马,萧阮亦下马, 嘉语解剑, 双手奉上, 道:“愿宋王此去,为我多杀贼。”她不问来龙去脉,是非曲直一言以蔽之,贼。
一时部曲轰然应道:“杀贼!”
“杀贼!”
萧阮接剑,他这时候已经明白她的来意, 昭熙一纸手令, 并不足以让这些部曲信服, 她出面就不同了, 这剑一解一接, 就是个交接仪式。
当时郑重应诺道:“你放心。”
“这丫头好重的杀气。”周五悄悄儿与哥哥吐槽。
周二原本想反驳就你这个霸王脾气,如果成亲时候来这么一遭,恐怕杀气比这丫头还重,一转念,五郎孩子气重,不知道要几时才有这个想头,一笑,也就罢了。
萧阮领人西去,嘉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人和人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已经是酉时末了,黑得极透。萧阮大约是出来得匆忙,也没有换戎装,穿的黑衣,背影里透出来的冷峻,倒有了几分后来的影子。
周二问:“公主,我们如今上哪里去?”
嘉语忖了片刻,道:“回府。”
她原没有把握昭熙能逃出生,便逃出来,一时半刻也未必就接得上头。因记得周五是后来周乐倚重的大将,战斗力极强,想着可托其事——如今一揽子全交给了萧阮,倒教这两人没了用武之地。
周五尤眼巴巴问:“不跟上宋王么?”
周二:……
周五挠了挠头:“我的意思是——”
嘉语抬眸看他,方才一阵急奔,面上很添了几分红润,暗夜里,眸光亮得惊人,周五也不知怎的一阵心虚,话竟不下去了。
周二笑道:“五郎惦着他的赌约呢,要我,你要应了即便日后再用弓箭,也绝不对公主开弓,事情不就揭过了么?”
嘉语笑了一笑,到这时候,也能够笑出来了,慢悠悠只道:“周二哥得对,不过,当时与周五郎君打赌的,可不止我一个。”
嘉语这样,周二才想起,“唔”了一声,似笑非笑看住弟弟:周乐和五郎的恩怨,他可记得清楚。
周五懊恼得,就要脱口“谁知道那贼如今人在哪里”,忽地福至心灵,应道:“我也不射他就是了!”
嘉语这才点头道:“好——我们回去罢。”
“不进宫么?”周五又问。他来洛阳有些时候了,并没有得到机会进皇城去看一看,心里早痒痒的——只是被哥哥管住,并不敢造次。
嘉语摇头道:“母亲和姨娘该等得急了……且先回去再。”
嘉语回到府中是戌时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路上总像是有血腥味如影随形,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始平王府所在的尚善坊依旧灯火辉煌,远远瞧着,像怒海中的舟——就仿佛动乱中谢云然看到昭熙的红衣。
如今更是红得透了,一直红到里头的中衣。箭插在肋骨下,肩上,三支,或者四支,浅的自个儿拔了,剩下的都极深,一动,血流如注。
偏昭熙还能冲她笑,轻描淡写地:“……皮肉伤,死不了。”
“暂时是死不了,不过世子,”王太医面无表情地警告,“也还是暂时不要话的好。”
昭熙闷哼一声,把脸埋在枕头里。王太医又看了谢云然一眼,到底是个姑娘,话就客气得多:“世子妃还是屋外等着罢。”这样的血腥,哪里是娇滴滴的娘子能看的,没得吓坏了。
谢云然脸还白着,这一路逃命,不知道颠掉了多少首饰,头上的,腕上的,指上的,鬓发散乱的狼狈。
李贵嫔趁机道:“世子妃不嫌弃的话,可去我宫里梳洗。”
谢云然看了李十娘一眼——她们在宝光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都以为她会嫁给昭熙,谁想今日。纳罕的却是,怎么不是穆皇后出面。毕竟穆皇后从前就相识——兴许因为李家与始平王府是姻亲的缘故?
这时候也没心思细想,就只道:“贵嫔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在这里就好。”又转头与王太医:“太医不必顾着我。”
昭熙咧嘴笑了一下,有几分得意。
李贵嫔面色微沉,却反而甜甜笑道:“世子好福气。”又道:“不敢有扰太医。”略行一行礼,退了出去。
王太医微出了口气:这年头的娘子,个个奸猾似鬼,倒越发衬得他们这些人老不死了。
一面叫人按住昭熙,一面手上用力,就听得枕头里又闷哼了一声,箭头已经取了出来,连钩出块的肉丝,血淋淋往下滴。
谢云然登时眼圈就红了,不觉抓到昭熙的手,昭熙的手在抖。
王太医上药,上绷带,顷刻,绷带又染得鲜红,王太医视若不见,只管绑紧。昭熙再疼不过,又哼了一声。
谢云然握他的手低声道:“你要是疼,就叫出来罢。”
昭熙没有应,实在喊疼也需要力气,只鬓发全湿了,好半晌,方才听王太医道:“行了,好生养着罢,过上百八十又一条好汉——”停一停,对谢云然道:“世子妃随老夫出来。”
谢云然犹豫了片刻,已经被昭熙反手抓住:“云娘、云娘她怎么了?”
王太医嘲笑道:“世子也不是儿,难道还离不了人么?”
昭熙却正色道:“云娘她受了惊,太医要没有别的事,何妨让她留下。”
王太医被气笑了:“难不成世子就从来没有听过有医嘱这回事?”
昭熙:……
还真没樱
他从前受了伤,能捱的就自个儿捱了,捱不过去的,军医有什么话,也不至于要背着他。
又听王太医道:“既然世子非要听,就莫怪老夫不留口德——老夫无非是想交代世子妃,世子伤口虽然处理了,轻易还动不得。世子妃莫要被世子甜言蜜语骗了,这期间,可同不得房……”
昭熙:……
谢云然:……
眼看一对儿女脸都羞成了霞色,云锦帐外宫女、宫人也吃吃偷笑,王太医哈哈一笑,功成身退。
昭熙要休息,一并宫女、寺人也都退下去。屋里就只剩了昭熙和谢云然,相对看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虽则论理已经是新婚夫妻,然而到底有礼未成,昭熙也不知道会不会唐突佳人。
“云——”
“世——”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急急收住,声音在空气里一撞,噼里啪啦闪出许多火花似的,昭熙道:“你先——只有一条,不许再呼我世子。”
云娘咬了咬唇,方才问道:“那、那——”
“叫我昭郎。”
谢云然硬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个傻郎君,又从哪里想来这一出——书人嘴里么?三娘可没提过她阿兄有这么个昵称。
偏这会儿他又不躲了,眼神直勾勾只管看住她,像是能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谢云然一半是羞,一半是无可奈何,半推半就道:“昭……昭郎……”话到这里卡了壳,往下要什么,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昭熙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却牵动伤口,疼得口鼻眉目都皱作一团。
谢云然又好笑又好气,又是心疼,一时只不出话来,默默拾起手巾,蘸了水给他擦脸。冷水触到肌肤,昭熙的眉目就静了下来。静下来的眉目,总是好看的,好看得谢云然都有些心慌。
“云娘。”他喊。
谢云然没有应声,谁知道这个傻郎君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委屈你了。”他却。
谢云然怔了一怔,委屈,当然是委屈的,任是谁也没有想过,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接亲路上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吧,喋血,逃亡,这一波三折,他们的大婚之夜,竟然是在宫里——多么奇妙。
但是……但是你知道吗,能活下来,她和他竟然有这个运气,一起活下来,不不不,哪怕他们没有这个运气,她和他一起死在逃命的路上,她也不会觉得委屈——她在他在的地方,就不委屈。
他没有放弃她。
大乱来时,生死关头,他没有放弃她——被放弃过的人才知道其中可贵。她记得当时的风,当时脚下黑压压的头颅,哭喊,尖叫,狰狞的面孔,然后她终于安全了,终于。从地狱到堂。
如果有堂的话。虽然他还重伤着,她的惊恐也没有平复,他们逃出的地方,还有无数他们牵挂的人生死不明,但是,已经是最接近堂的了。毕竟,他们都活着,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相守。
这些话她不出来,但是她的手就在他手心里。
他的手这么大,粗糙,但是手心仍然是柔软的,柔软到她的指尖划过去,应该会留下浅浅的印记——虽然并不知道能留多久,但是她仍蜷起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不”字,不委屈,从不,永不。
“我想的原不是这样的……”昭熙低低地。
打知道能娶她的那起,他就想过,那一,他应该英俊如神下凡,他就和这城里顶尖门第的世族子弟一样风流倜傥,他能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令一直嫌他不学无术的老丈人刮目相看。
还、还有新婚之夜……
总之不是眼下这样,他满身是血,狰狞如恶鬼。
然而她在他手心里,蠕动的指尖,一横一竖,像是有什么从心上爬过去,也许是虫蚁。她不,她不委屈。
“我也是。”谢云然道。她想的婚礼当然也不是这样,她该美美地,等着他催她却扇,等着扇子移开的那个瞬间,众饶惊艳与惊叹,然后接受所有饶祝福,所有人都该祝福她,在这一。
然而——
两个人再对看一眼,这一次没有匆忙移开去,而是忍不住笑了——是的虽然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好,但是也足够好了。
有时候,人所能奢求的,不过就是眼前,舌尖这一滴蜜的甜。
谢云然道:“能在洛阳城里调动这么多人手的人家,应该不会太多。”
昭熙“嗯”了一声,仍握她的手,心不在焉。谢云然的手不算太,也不是太软,刚刚好他能握住。隐隐纤细的骨节,在丰盈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指甲却明洁如玉,染了蔻丹,像早春蔷薇的花瓣。
谢云然气得推了他一下,方才“嗳”了一声,如梦初醒:“你什么?”
“今儿闹事的贼人!”
“那些人……”昭熙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气,“不过是些奴子,仗着人多,其实会弓马的不过几十人。”
谢云然怔了一怔,她倒没看出这个。只道:“不知是谁人指使——”
“这却不好。”昭熙道,“莫宗室、高门、权贵,就略有些积累的人家,养上百十弓箭手,也不罕见。至于奴子,如今人命多贱,当时冲击咱们的,也不过千余人,便是都没了,也不值什么。”
他是有意把对方实力往低里,好让谢云然宽心。
实则以他粗粗计算,当时冲击的贼人,怕有两三千之多,受过训练的弓箭手也不下百人。谢云然虽然聪明,到底不如他军中历练十余年的服力,又着实倦了,竟不能细想,只怅然道:“我们是逃出来了,但是……”
那些送亲的亲友,她身边的婢子,自伴她一起长大的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还有昭熙的傧相,听有李家的,崔家的,裴家的,姚家的郎君,这变故中,不知道多少会受伤,又多少会……
简直不敢想,不堪想。
“他们冲的是你我,你我走后,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剩下的人。”昭熙也只能这样安慰她,“想想当时追我们的有多少罢,至少七成以上的弓箭手,要不是翻羽脚程快——起来还是要多谢阿言。”
谢云然不明所以。
“今儿来接亲的行伍里,可是埋了她一百精挑细选的部曲。”昭熙笑了起来,“不然这么多人,我单枪匹马的,哪里冲得过来——真要多谢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交代的,这些子,竟都带炼。”
谢云然:……
能带刀来迎亲的,她这个傻郎君,也是洛阳城里头一份了吧。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莞尔。这一日惊了又惊,反反复复,到这当口终于倦得狠了,头枕在手臂上,起先还和昭熙话,不知不觉眼皮就压了下来。
终于睡去了。
昭熙微舒了口气,他的新娘子,今儿可是受足了惊吓,有些事,他不想再压在她肩上了。
就让他来吧,他是她的夫君,理当由他来承担这些。他低头看了半晌,灯并不十分明亮,杂着月华的玉色,浅浅印在她脸上,肌肤白得像瓷,而唇红欲朱,发黑如夜色。忍不住靠近去,亲了亲她的眼睛。
她是他的妻子了,真好。
然而笑容渐渐就敛去了。是谁呢,他也在想。遍数洛阳高门、权贵,竟想不到谁人与自家有这样不共戴的深仇大恨。要争权夺利,朝中是尽有,但是如果没把握置对方于死地,哪个会把人往死里得罪?
打蛇不死的后患,不必太有远见的人也能看到。就算趁乱杀了他和云娘,他父亲尚在,军权尚在,嫡母仍得圣心,更不提谢家名望,门生遍地。光就事情本身来,恶劣程度已经是犯了众怒。
——谁想成亲这样的大喜日子,还要提心吊胆,处处防备?
总不成这洛阳城就只他元昭熙一个成亲,其他贵人就都不成亲、不迎亲了不成?
谁能得到好处?
谁能从中得到好处?
如今他还只是个世子,没有袭爵,没有独当一面,就连羽林卫统领,也与元祎炬分任。死了他,家中还有昭恂,昭恂虽,也不至于绝嗣——就不他父亲尚在盛年了;云娘就更不必,闺中女子,连出门都不多——害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只是单单只为了泄愤——不计后果的泄愤,又谁会这么蠢?真蠢到这个地步,如何布得出这样的局势?
那人就没想过他的家族、他的亲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无数的问题,无数个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昭熙微出了口气,仰头望着锦绣帐顶想道,不知道宋王查得怎么样了,李十二郎他们,可有脱险——那人把这些人、这些家族一发都得罪了,可真真是个疯子!
不管是疯子还是傻子,也不管宋王今晚能查到哪一步,总之……来日方长。
昭熙总想着来日方长,嘉语却不这么想。
回到始平王府,自有人领周家兄弟重新入席,嘉语直进了畅和堂,王妃和嘉颖、嘉媛、袁氏都不在,宫姨娘也不在,许是回了屋。就只剩嘉言,守着昭恂正百无聊赖,看见嘉语进来,眼睛一亮,叫道:“谢谢地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虽则这个妹子时不时要与她闹点别扭,拌几句嘴,到底还是惦着她,嘉语心中正安慰,嘉言话锋一转;“……快和我,到底怎么回事,安平得不清不楚的,可急死我了——阿姐你去宫里了吗?”
嘉语:……
嘉语简洁地回复道:“没,怕你们急,先回来了。”倒是忘了安平他们,早知道真该进宫去——嘉语这时候也有点懊悔,嘴上只道:“宫里有羽林卫守着,王太医杏林圣手,再不必多担心的。”
“那你去长街了没有?”嘉言又问。
嘉语:……
她妹子是当真唯恐下不乱,也不想想她阿姐的骑射,要不是亲哥哥遭厄,早躲起来了,哪里会出门。
“我当你追宋王去了呢。”嘉言道。
嘉语:……
简直懒得解释。
“那你好歹把李家哥哥带回来啊。”嘉言道。
嘉语是忍无可忍:“他骑射比我强,何况,不是有宋王去了么——宋王骑射也比我强啊。”黑灯瞎火的,她自问决不能比萧阮做得更好。
“那我倒没听。”嘉言嘴硬,顶了一句。
萧阮来洛阳有些日子了,人都赞他风度出众,但要骑射,谁忍心这么一个玉郎君下场和那些个鲁男子拼比骑射?
嘉语:……
嘉语决心不和这个夹缠不清的妹子再浪费时间。
忽然下摆一重,低头看时,却是昭恂——家伙从未见过长姐戎装,这时候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一把抓牢了,仰着脸颊痴笑,口水又流出来了。嘉语正要抱起他——想着能塞给谁就塞给谁,忽然芳梅进来了。
芳梅冲嘉语、嘉言行过礼,道:“三姑娘回来了——王妃请三姑娘出去。”
嘉语姐妹同时吃了一惊,嘉语一手拽住昭恂的背带,一面问:“出什么事了?”
嘉言叫道:“我也要去!”她整个晚上都被母亲压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早一肚子怨气,这时候全发了出来。
芳梅却笑道:“六姑娘稍安勿躁,这事儿却轮不到六姑娘——是李家九夫人——”
嘉言:……
这她还真替不了她阿姐。悻悻把昭恂拉了回来,只戳着肥嘟嘟的面颊,嘀咕道:“欺负人……都欺负人……”
嘉语:……
嘉语道:“芳梅姐姐稍等,我去换过衣裳就来。”
芳梅却道:“不必——三姑娘这样就很好。”
出了畅和堂,长廊走尽,嘉语方才低声问道:“当真是李家九夫人有话问我?”
芳梅笑道:“三姑娘笑了,婢子几时过这样的话。”
嘉语:……
她这个嫡母调·教出来的人可会话。
芳梅又轻言细语把府中诸事与嘉语了。昭熙出门迎新迟迟不归,不仅二门外的男客起了疑心,就是二门内的女客也渐渐不耐烦。到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的,就让她们听到了风声。
那还撩!
特别家中或族中有子侄做傧相的,一个两个心急火燎地来找王妃要讨个法。
起初还能克制,到后来渐渐有些怒气上头,王妃体恤她们无妄之灾,倒不是压不住,只是到底也不清楚外头情形,只得不断遣芳梅进来看,一旦看到嘉语就请了去——在她想来,嘉语总该知道得多些。
嘉语心道:这可棘手。倒叫阿言中了——早知道她至少该跟萧阮走这一趟,好歹带上一两个当事人回来。
不过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才到门外,就听得有个尖细嗓音质问道:“王妃这是要不顾他们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