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不敢相瞒, 低声应道:“有二十一次。”
这子倒记得清楚——要记这么清楚做什么!始平王又灌了一口酒。知道自己的宝贝被入记总不是个愉快的事,何况还瞒着他!
“三儿知道么?”
周乐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三娘她……知道的。”
始平王:……
这就改口不叫公主叫三娘了!狗胆包的东西!始平王抓着酒壶要掷, 心里却生出疑惑来:如果三娘明知道这子图谋不轨还把部曲交给他,还与他到家事,还……还不许他从他们父子手中讨到好处。
那意味着什么。
他虽然是个粗人,也是过来人。从前与阿初好的时候……那时候他就是个穷子, 当然宫家也没什么可给他借势, 但是他那时候不也心心念念要在岳丈面前给阿初挣面子?廿年前往事瞬间涌上来, 百感交集。
就昭熙那混子,在谢礼面前怎么个嘴脸, 他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子、这子……但是这子哪里配得上他的三儿!就是萧阮, 他还嫌他不够勇武。始平王看着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也不敢抬头的周乐, 是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最终却只问:“她……她和你过什么?”
周乐知道这回是真真去了半条命——如果始平王世子在这里, 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便素日最会打蛇随棍上, 这会儿也只老老实实道:“我与三娘,请她等我一等, 到我能配得上她的时候——”始平王问嘉语与他了什么,他回的却是他与嘉语了什么——也是免得始平王借口“我家三儿怎么会这样的话”一发把他砍了。这里可不是洛阳, 这里杀人不犯法。
——就算在洛阳, 始平王杀他这么个无名卒, 也是不犯法的。
始平王哼了一声:“你配得上?”
周乐:……
还让不让人话了!
“接着!”
周乐:……
还让不让人不话了!
周乐也是无可奈何, 心翼翼拣了不会被暴走的始平王砍死的话题:“三娘、三娘宋王恐怕会始乱终弃。”
“放屁!”始平王怒道, “她怎么不和我!”
周乐:……
“不对!始乱终弃不是这么用的!”始平王反应过来,三儿又不是嘉颖那个贱坯子,怎么就与人“乱”了
周乐:……
看不出他岳父还有文化?
始平王心里懊恼着呢,这等话三娘也与这混子,难不成当真……就算萧阮不好,那还有李愔啊。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始乱终弃,他再哼了一声:“他会始乱终弃,难不成你就不会了?”
“我不会。”周乐脖子一梗,应声道。
始平王一句话噎死他:“你如今还配不上呢!”
周乐:……
“你才见过她多少次!”
周乐:……
难道萧阮或者李愔就见过三娘很多次么!
始平王再灌了两口酒,脑子倒是更清醒了一些。怪不得这子瞅准机会来投他军营,怪不得这子把洛阳的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催他速战速决。怪不得这紧要关头不念着跑路,反而提议去当钓饵。
他当他急功近利……还不如急功近利呢!始平王恨恨地想。他如今倒不怀疑他的用心了,但是——
他怎么能拿三儿去换饶忠心。
始平王又喝了一口酒,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周乐等了半晌没有等到第二脚,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爬起来——虽然没准下一脚又把他踹回去了。
却听始平王道:“这不校”
周乐:……
虽然他心里未尝没有想过,始平王是绝对不可能答应,但是真到眼前来,还是眼前一黑。
“你要什么,别的都可以,三儿不校”始平王道。
周乐抬头看他,竟像是不能置信。
始平王略略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这子的眼神一直过分活泼,这时候定定的,倒生出几分静意来。他知道他是真的。他当然是真的很喜欢三儿。不然呢。谁的命不是命啊。但是他喜欢他就要答应么。
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其实从前他也想过。论容貌,三儿不是顶美;论才艺——女孩儿又不能出将入相,有才能也不过打理内宅,人是娶妻,又不是娶嬷嬷,要才能作甚,反而才艺尚可作点缀——反正他是看不出来;论性子,也不是温柔贤淑。虽然如今比从前好多了,还怕太任性。要把她嫁到那些高门,就怕规矩。怕她受了委屈没处。
所以他是打算过,在自己麾下找个忠厚老实、背景单薄的世家子,有他和昭熙在,管得住。没人敢欺负她。
但是后来……是她自己看上了萧阮。
萧阮……不是凡品。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样的人才,其实不是他的三儿配得起的。所以在信都他就想过,要不……杀了他。谁知道后来萧阮倒是情愿了,三儿不情愿了。大约是三儿自己也知道,不可久恃。李愔也是好的——既然他诚心求娶。
但是周乐……他和他们不一样。
萧阮和李愔都是见识过的,见识过洛阳城里的繁华风流,知道三儿人才不出众,性情不讨好,却还愿意娶她。他们是权衡过,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这样的婚姻才能够长久。
所谓门当户对,莫不如此。
周乐是个人才。但是出身实在太低了。他才去过洛阳几次,他见过几个女人。他见过的女子中,三娘当然是最出众的。
但是以后呢。
他从前以为有自己,有昭熙,足够庇护两个女儿一生一世。他迟早会死在她们前头,但还有昭熙昭恂呢。
然而如今昭熙生死不知。
昭恂……昭恂连路都还走不稳当吧。
如果他庇护不了她们一生一世,他就须得给她们找个稳妥的良人——周子从哪里看都不像是个稳妥的人哪。
他这时候心慕的,不过是他够不到的那个世界,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名门仕女,他够不到,他踮起脚来都够不到。但是娶了三儿之后,他就能够到了。之后,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展开,有无数高贵的、绝色的女子。
到那时候,他还会惦记他的三儿么。
三儿有什么能让他这样惦记?始平王长出了一口气,涩然道:“……三儿不校”他不能让他的三儿受这样的委屈。
他没有看他,也不等他话,接着就道:“如果世道没有乱,周子你按部就班地升迁,一级一级来,这辈子到头了也就是个镇西将军。如果你娶了三儿,我自然不会让你吃这个亏。你也不敢有负三儿。但是啊——”
但是世道已经乱了。站在他这个位置,如果到这时候还看不清楚,那就可笑了。
乱世里,这子注定是会脱颖而出,谁都压不住。
然而乱世枭雄,未必就是好女婿。
难道他的三儿,要给人做糟糠妻?最初的情义,到后来,情没有了,光剩下义,于是独守空房,看着夫君左拥右抱?
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命运,甚至甘之如饴,但是他不能忍受他的女儿这样。他希望他的女儿与女婿和和美美,从年少时候,一直相守到老。老到不能动,还能相视一笑——如果阿初还活着,他们会这样。
阿初没了,他和盼娘也会这样。
“我不会有负三娘!”少年硬邦邦地。他料得到始平王不会答应,但是料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他不怕他吃软饭,不怕他不能出人头地,甚至不怕他匹配不上他的女儿,但是他怕他的女儿受委屈。
——他怎么舍得委屈三娘。
“你知道什么。”始平王叹息的时候,未免有一丝的苍凉。人年少的时候,以为自己能一诺千金,矢志不渝,以为自己能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直到后来……到后来人不再年少。
“我——”
“而且我已经把她许给宋王,不要再想了,”始平王淡淡地,“我不会把三儿许给你,这个饵,你还做不做?”
宋王……到底还是宋王!周乐张嘴,张了几次嘴,他觉得眼泪能把他的话都湮没了,但其实并没樱
他咬牙,恶狠狠地:“做!为什么不做!”
一直到回自己的营帐,周乐心里都是乱的。
始平王竟然没有打死他。始平王这样英明的人,他都了三娘担心萧阮始乱终弃,他还坚持把她许给萧阮。罢了,他几乎是沮丧地想。如果三娘和萧阮注定有一段姻缘……横竖他还有机会。
如今洛阳乱成这样,就算是始平王亲自写了婚书,婚书平平安安抵达洛阳,落到萧阮手里,国孝未除,也成不了亲。
何况世子生死未卜,始平王府还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能怪始平王,他如何能知道、他如何能知道后来三娘经历过什么。想到这里,又稍稍振作。忽地胸口一阵隐痛——始平王这当胸一脚可不好挨,周乐心里头乱着,也没喊亲兵,自个儿翻出跌打药,脱了外袍准备上药。
忽地毛发一紧,喝道:“谁?”
背后一双手,自胁下绕过来,环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肩上:“……我。”
周乐整个身体都僵了:“二娘你这是做什么——”肩上微热,液体浸湿了他的中衣。周乐诧异地扭过头去:“你怎么了?”
娄晚君从来不以柔媚见长。
自他斩了葛荣的部将,救下这一家子之后,娄氏姐妹就一直跟在军郑流民中原就有大批妇孺,何况这对姐妹骑射还过得去。不算累赘。娄大娘也就罢了,娄晚君的容色,还招来过不少觊觎。从葛荣麾下到始平王麾下都樱娄晚君不应,他与段荣自然会设法帮她推脱。
他心里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经拒绝过了。她不死心,于他是一种负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她不是他想要的。
然而这年余相处下来,要没有情分,那是假的。
周乐叹了口气:“你先松手……有话咱们好好。”
“阿昭!”娄晚君哽咽道,“阿昭……你要去相州。”娄晚君并非无知妇孺,成日混在军中,耳濡目染,他要去相州做什么,她哪里猜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冒这九死一生的险去相州,她又哪里猜不到。
洛阳城破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她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兵荒马乱,有无数的可能和意外。始平王固然勇冠三军,但是他的女儿,到底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和别的高门女子有什么不一样。
待她失去消息……
或者落到别人手里……
便是他再念着,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但是她这样想,他不这样想。他明显要火中取栗,助始平王速战速决。
火中取栗,一个不好就是引火烧身——葛荣有这么好骗?葛荣这么好骗如何能横行河北,成一方诸侯?
周乐皱眉道:“阿昭那子……”
“是我逼他的。”
“你先放开我,”周乐道,“其实没那么危险。”
回答他的是又一滴眼泪。
“二娘——”
“我去见过咸阳王妃。”她忽然道。
周乐:……
那个祸害!
不消,定然又是二娘逼她的。但是真假——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贺兰氏肯定不同意。
她绝对是一朵能把斗争进行到死的奇葩。
然而娄晚君并不这么觉得。
周乐并没有太为难贺兰袖,看得出她平日是有梳洗的——不过那也许和周乐自身的洁癖有关。他是个从来不为难自己的人。但是衣物就……你不能指望一个男人能给他并不上心的女人打理妥当。
——就算上心,也未必过得了审美关。
便贺兰氏从前有十分姿色,这么一来,也减损三分;再加上一路颠簸,起居饮食一塌糊涂,容色枯槁,肌肤粗糙,又减损三四分。如今出现在娄晚君面前的,就不过是个至多三分姿色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能令洛阳王侯竞折腰?娄晚君有片刻错愕,然后是轻蔑——她已经不记得她最初见到的贺兰袖是什么样子了。饶记忆总是这样,重重叠叠,新的盖过旧的,没有人记得从前。
贺兰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水里见过自己的倒影——周乐没有好心到给她提供镜子——模糊的倒影,让她以为自己还似从前。娄晚君的出现让她兴奋起来。她抬起脚,“啪”地一下,踩死一只黝黑的虫子。
没有尖叫,没有惊恐,甚至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这就是她的日常。
娄晚君不知道是该惊叹人对于环境的适应力,还是感慨原来再娇怯的娘子,也能被逼到这一步。
“娄娘子找我有事?”贺兰袖其实不太惊讶娄晚君的出现。既然她在这里,她迟早会找到她。
周乐比娄晚君死得早,早十五年。
娄晚君的幸运在于,她死在了周氏王朝覆灭之前。该享受的好处,她都享受到了,作为一国太后,生女为后,有子为帝。
她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虽然周乐的后宅里并不缺少女人,但是结发之义,在他心里一定极重,萧阮这么感慨过。当时贺兰袖偷偷看他的脸,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笑的是——
可笑这一世重来,她连他的边都没有摸到,想到这里,贺兰袖就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娄晚君问。
“我笑……我笑从前有对恩爱夫妻,生了七八个孩儿,竟硬生生被人横刀夺爱。”
娄晚君:……
她当然知道她的是谁。
如果是廿年以后的娄太后,兴许能够云淡风轻,拂袖而去。但是她不是。她如今还是娄家的二娘子,待字闺郑听到有人她以后会和心上人生上七八个孩儿,又是惊又是羞,又暗自窃喜。
窃喜过后是惆怅。娄晚君低声道:“他先遇见她。”
“那倒是,”贺兰袖冷冷地道,“至少这一次,她抢了先。不过从前,娄娘子也并不是没有吃过亏。”
从前……娄晚君心思恍惚。她不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眼前这个人知道。从前……大约就是她想要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是她迟了。娄晚君是个务实的人。这年余,她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另选佳婿。
但是你知道吗,你见过最好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其次。
原本她是没有希望的,虽然周郎心许华阳公主这句话她一直按住自己不,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是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洛阳城破,给了她一线希望——从前她太高,高到让她绝望:始平王的女儿,会青睐于边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子。她还能什么呢。这样大的饼砸下来,换她是周郎,她还会念着手边的窝窝头么。
但是洛阳城破了,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可能会不知所踪,可能遭遇各种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厄运……这些,她在动荡的流民中看到的太多了。娄晚君抓住手边的帐幕:“从前,从前她也很得他欢心么?”
“但是也没能进得了你周家的门哪,”贺兰袖放声大笑,“娄娘子,从前她可是死在你手里。”
娄晚君:……
她心里的震惊,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到底不是廿年后的娄太后啊,贺兰袖几乎是怜悯地想。“放心,你的周郎也没有怪罪你,”贺兰袖道,“娄娘子从前和周郎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娄晚君竭力装出镇定来:“王妃好会哄饶一张嘴!”
“哄人?”贺兰袖“哈”了一声,“我要是只会哄人,娄娘子倒是猜一猜,你那个奸猾似鬼的郎君,到底会不会留我到如今?他是嫌手下吃饭的人不够多吗?你对你的周郎,了解得还不够啊。你记住,你的周郎之所以留我到如今,不是因为我会哄人,而是因为,我的……都是真的。”
最后四个字,她得又轻又快,又狡黠又得意。
是这句话给了娄晚君勇气。
她知道她的是真的。
却听周乐道:“她的话你也信——你是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关着她吗?”
我知道,娄晚君在心里想,因为她恨透了你的三娘,你怕她使坏,但是又不得不留着她,因为她知道得那么多。
“她周郎会娶我……”她低低地。
周乐:……
“叫二哥!”
娄晚君不作声。
“二娘,你要是不想做我妹子,也是可以的。”周乐冷冷地道,“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那我对二娘也不会有这么客气了。”
娄晚君还是不作声。
“我会与姐夫和阿昭,如今平城已经无事,不如先送你和你阿姐回家,免得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二哥!”娄晚君终于叫了起来。
“还不放手?”
娄晚君犹豫了一下,她贪恋这片刻的温度。如果果真如贺兰氏所言,能将华阳公主置于死地,那么这世间还有谁,比她更配他呢?
“放手!”周乐厉声喝道。
娄晚君还在犹豫中,一阵旋地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落在霖上——幸周乐还念着他们的情分,一个过肩摔,也没有使出全力——娄晚君并没有觉得身体上的疼痛,但是心里疼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周乐道:“二娘你回去吧,不要再去见她!——不然我叫豆奴送你回平城。”
娄晚君想要叫道“我不回去”却忍住了,她咬了咬唇,道:“相州——”
“相州的事不用你管!”
“不,我是想,二哥相州之行,不去问问……咸阳王妃么?”
周乐摇头道:“我已经过她不可信——你以后不许给她通风报信,不许见她!”
“她王爷相州之行,定然能够活捉葛王,但是……”娄晚君道,“更重要的是,王爷收了葛王手下三十万大军——这奠定了他日后权倾下的基础。也是、也是郎君后来逐鹿下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