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尊收拾云朔, 该发了一笔横财,”萧阮语气一松,道, “论理,宫里那位也不敢逼得太急。但是如今世子、三娘和世子妃都在洛阳,恐怕令尊投鼠忌器,束手束脚。”更严重的他没敢。
始平王致命的弱点,恐怕还不在这一双儿女。而是——恐怕一直到这时候为止,他都没有意识到, 他比他的幼子更合适那个位置。虽然他的幼子在姚太后的运作下,有了合法的继承权,但是——他才是三军之主。
稚子何知, 前途未卜。
他称帝的阻力会大过昭恂, 但是推力同样大过昭恂, 他麾下的将士、谋士,哪个不想更进一步。就是这洛阳城里, 与他沾亲带故的,休戚相关的,又哪个不想,再进一步?这些,都不可能指望昭恂。
昭恂太了。
他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恐怕有点迟。
始平王能到今这个位置, 得王妃与姚太后之力太多。在元祎钦猝死之前, 他应该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连三郎登基对于他都是个意外, 再加上云朔乱军必须速战速决的压力,他很难立刻转变想法。
也很难绕过始平王妃的利益,从全盘着手。
萧阮之前猜到始平王父子俱亡时候就想过其中缘故,但是这些话,却不是能与身边人的。这时候只听见嘉语犹豫道:“如果父亲打不下洛阳,我大约还是要寻机带谢姐姐出城,随军撤退。”
萧阮忍不住笑了。
戌时过半,车外还有零星的月光,车里没有灯。嘉语其实看不到萧阮的脸,但是她知道他笑了。他笑什么,她想要问,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出口。这样的问题,像是必须亲密到一定程度方才好问。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道:“很可笑么?”
“不可笑,”萧阮道,“之前我还以为,三娘这辈子都不打算离开洛阳了呢。”
嘉语:……
这人刻薄起来也是真刻薄。
“再过上半年,三娘就年满十七了,”萧阮道,“周乐那子,如今是在你父亲帐下么?”
嘉语:……
好端赌,怎么又提起他来。
嘉语干干地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他的消息。”
“如果你父亲这次归来,一切顺利,三娘就是长公主,比如今宫里的永泰、阳平还要尊贵十分,李御史如果还活着,就是爬也要爬到洛阳来与你完婚——”萧阮慢条斯理地道,“其余崔家,卢家,郑家,谢家……洛阳城里高门子弟,但凡三娘看得上,要哪家都是手到擒来。”
嘉语:……
她是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财么?
“……就是要养面首也不在话下。”
嘉语也是忍无可忍:“殿下过分了!”
萧阮没有理会她的怒气,再浇上一勺油:“但是如果你父亲事败呢?”
嘉语不响,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是从来一件事,都有成有败,事前虑成败,再难听的话也是要听的。
“……恐怕令尊就要考虑结盟了。”萧阮道,“最好的结盟手段,莫过于婚姻,三娘的婚姻,会是令尊手里有相当分量的筹码……周乐那子,显然还不够资格。”
嘉语:……
为什么又到他?
然而她知道他得有道理,要真到那一步,恐怕就不是她、也不是她父亲能选的了。生死关头,婚姻不过是事。
但是——
怎见得就会到那一步?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她父亲的赢面还是远远大过元祎修,不然洛阳城中也不会如此人心浮动。人心这种东西的微妙在于,当大多数人都认为你会输的时候,他们就会首鼠两端。没有人肯陪船去沉。
船是死的,人是活的。
于是避重就轻道:“殿下何以如此看重周将军?”
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很难把这种不安化为实据。这一日经历的变故足够多:元祎修发布对她兄长的通缉——虽然是在意料之中;然后目睹了江淮军的军容——江淮军阵容强盛,也不算意外。
意外的也许就只有安业之死。她相信那对于萧阮也是意外的。但是从宫里回程,他竟然有闲心考虑她父亲的成败了。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这时候不该全新考虑江淮军南下可能遇到的问题么?
他会在她父亲回京之前南下吧。嘉语实在想不出元祎修能怎样应对她父亲的大军?如今元祎修手里的牌,就只剩下粮草。难道他打算以此为饵,驱使萧阮为他退兵?
他从哪里看出萧阮比安业听话的?就算萧阮听话,他又从哪里看出萧阮能打败她父亲?嘉语转头看住萧阮,车里实在太暗了,他整张面孔都隐在暗色里,光和影重塑了他的眉目。
“殿下会……与我父亲为敌么?”
她没有等他回答关于周乐的那个问题。关于周乐,她觉得他想得有点多。她承认她与周乐的关系是一笔乱账,其混乱程度,根本不下于她与萧阮。但是,都远远不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
——他这时候应该是娶了娄晚君,恐怕连长子都有了。
她这辈子与萧阮成亲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总不会连与周乐,都会再一次走上从前的老路。
这时候只听萧阮道:“三娘笑了——三娘是指着南北的休战能一直持续下去么?”
嘉语心里一沉。
她能避重就轻,他就能避实就虚,那明什么?
“……到家了。”萧阮。
宋王府门口的灯光影影绰绰从帘子里透进来。
萧阮送嘉语回屋。
宋王府檐下的灯挂得疏密有致,亭台楼阁到晚上又另一番光景。风吹得湖面上皱皱的,月光也皱皱的,草木褪去白日里鲜亮的颜色,一团一团,或烟笼雾罩,或干脆就只剩下黑乎乎的影子,婆娑。
人心藏在暗昧之中,面目全非。
没有人话,就只听见脚步声碎碎的,同样零碎和纷杂的思绪。
嘉语拾级而上,笃、笃、笃三声,站定,回头与萧阮道:“多谢殿下送我。”风度这件事,萧阮还真是从来不缺。
“应该的。”萧阮微微仰面。嘉语整个人在灯光中,灯光柔软地覆在她衣袖上。肌肤像是白瓷,眉色却如春山,那该是画师一笔一笔精心描出来,待描到眼睛——想是再高明的画师也会为难吧。
他心里的焦躁不安,她未必看得出来,但是他心里是明白的。他需要点什么,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在面对明以前。
他笑吟吟地问:“三娘能为我煮一壶茶么?”他没有问她会不会煮茶——她自然是会的,既然她从前是他的妻子。
嘉语犹豫了一下:“听苏娘子擅长蠢——”
“可我是与三娘出门赴宴喝了酒,”萧阮理直气壮地,“为我煮一壶茶解酒对三娘有这样为难么?”
嘉语心道这世上应该还有一样东西叫醒酒汤,何况他宋王府上下,奴婢数以百计,怎么就缺她这一壶茶了——都这个时辰了。她倒是想“为难”,可惜萧阮站在这里,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嘉语与他僵持片刻,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莫要嫌三娘手艺粗陋。”
萧阮一笑,仿她的口气道:“三娘莫要嫌我多事。”
嘉语:……
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踌躇,又道:“我这屋里,可没有茶具。”
萧阮这时候已经走上来,笑道:“怎么会没樱”
嘉语:……
该死,她倒是忘了,这是宋王府。这屋中一应物事都经他手。只有她找不到的,没有他不清楚的。眼睁睁看着这人施施然登堂入室,吩咐婢子取茶具,嘉语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自有婢子捧了坐具过来。
嘉语这才苦笑道:“殿下凡事都想得这么周全么?”
“不然呢,”萧阮冷笑一声,他要喝茶,虽然有故意刁难的意思,但醉意也是真的。之前宴上就喝了不少,之后“解忧”虽然入口甘甜,其实后劲极大,他几乎不耐烦再与她客气,“想得不周全,能活到今日么?”
嘉语:……
这是一回事吗!
她一向是不敢太仔细看他,所以也没有留意到他目色里的醉意,只随口道:“殿下想这么周全,怎么没想到让苏娘子先煮了茶在家里等?”
“三娘怎么知道她没有煮?”萧阮淡淡地。
嘉语:……
“那殿下不去,岂不叫人失望?”
“失望”两个字入耳,萧阮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他一向是不教人失望的,不能,然后不敢。有人在年少的时候肆意飞扬,之后才发觉人生沉重如枷锁——他是一早就知道了。
他撑住头,忽然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怕她?”
嘉语:……
“你这么怕她,就不怕我?”
嘉语:……
嘉语道:“那大约是因为……苏娘子可防,而殿下不可防。”
她这时候也知道和萧阮成亲这一步是走错了,就如昭熙的,这种事,怎么能从权。如果大婚那晚假死出逃成功倒也罢了,偏又没樱
“王爷、王妃。”婢子已经取了茶灶、茶具与泉水过来,一一摆在案上,略屈一屈膝,退了下去。
嘉语伸手去取水方,猛地腕上一紧,已经被萧阮抓住。
“原来三娘也知道我不可防么。”萧阮低低地笑了。
嘉语抬头,撞到近在咫尺萧阮的眼睛,一瞬间汗毛直竖:“殿下——”
萧阮勾了勾唇,手上用力,嘉语就跌了下去,被抱了个满怀:“今儿安将军帐中,三娘可不是这样呼我。”这时候还斤斤计较一个称呼未免可笑。他在她耳后轻吹了口气,“去信都的时候,三娘也不是这样呼我。”
嘉语不敢动,只苦笑道:“我道殿下是个君子。”
“我从前是个君子么?”萧阮柔声道,“还是从前我们成亲,也没有洞房?”
嘉语这才惊慌起来,仓促四顾,宫人婢子一个一个眼观鼻鼻观心,躬身退了出去,半夏和姜娘并不在其郑便知道是被萧阮调开了。
“殿、殿下……”嘉语挣扎道,“殿下先放开我。”
萧阮没有应声,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时已暮春,衣裳并不太厚,手心里的热度透进来,嘉语整个身体都僵直了。
嘉语战栗道:“萧、萧郎?”
萧阮这才笑一笑,低头要亲她,嘉语别过脸,萧阮低声道:“三娘最好不要乱动……不然莫怪为夫把持不住。”
嘉语:……
讲点道理好吗!
她眼睛睁得老大,他几乎能在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笑容。他知道这个笑容是有点邪气,他再凑近一点,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他亲了亲她的眼睛:“三娘是很害怕吗?”
嘉语:……
她有点口干舌燥,不出话,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萧阮的呼吸拂到她颈上,也许是碎的发。
“我从前……很粗暴么?”萧阮的声音也开始发哑。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很害怕。他抚她的背许久也安抚不下来。他将她放平在地上,觉得她轻软得像一片羽毛:“我这次会温柔一点。”
嘉语动了一动,萧阮按住她的肩。忽又笑道:“如果我我不会,三娘会帮我么?”
嘉语:……
萧阮用额头碰碰她:“三娘总不敢看我。”
嘉语:……
原来他是知道的。
他的手抚在她的脖颈之间,再往下,手被按住,嘉语睁开眼睛,目中的惶恐与恳求,一分一分都传递过来。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力气,就软软搭在他手背上,他一反手就能翻过来,但是他没樱
他迟疑了片刻,道:“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
“什么?”嘉语的声音滞涩,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过话的滞涩。
“那些……三娘做的那些事,”萧阮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三娘当时会这么做,这几年,三娘是……坏了我不少事吧。”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他不会想连这些一起清算罢。她平日也算口舌便给,但是这当口,哪里能反驳得来。
只有气无力道:“三娘不敢居功。”
萧阮伏在她肩上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口隆隆地滚过来。嘉语推了一下他,却哪里推得动。
嘉语结结巴巴地道:“从、从前殿下并不是急色的人……”——当然不是,不然她怎么敢与他成亲,难道她不知道成亲要洞房吗?
“我要是急色……”萧阮失笑,“早在正始四年,三娘就该与我成亲了。”
嘉语:……
“但是殿下,不为难我……”
“我这样过吗……”一句话到尾声,不知怎地生出意味深长来。
嘉语:……
“那时候你在你父亲面前替我挡了一刀,却不肯嫁给我,”萧阮的声音低得像在呢喃,“你你做过那样一个梦,我其实是不信的,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一个梦吓到的人……我那时候以为……”
萧阮停了一会儿,这个话其实是不容易出口的:“我从前听,人在年少的时候会迷恋一些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到那个时段过去,就过去了,回想起来,就如同南柯一梦……我那时候、我那时候以为三娘对我就是这样……”
嘉语呆了一呆,她不知道萧阮会这样想。
“那时候伤心过一阵子,不过我一向掩饰得很好。”萧阮的语气淡了,“从前十六郎总我没有心……”
“……我不知道什么叫没有心,”萧阮闭了闭眼睛,他这时候才开始察觉到头有点昏昏沉沉,“三娘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嘉语硬着头皮道:“不、不会。”
“那大概是一种……会干扰到判断力的东西。”萧阮道,“三娘应该知道的。我记得、我记得正始四年,三娘还试过调解先帝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后来就没有了,应该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嘉语心神微分,她有点明白萧阮在什么了。努力却换来失败的时候,人会感受到沮丧和挫败,比如她屡次谋划不成,认识到无力回的时候。萧阮应该是摒弃了这部分情绪——他不能放手。
在金陵他要保命,在洛阳同样要保命,何况他想要的,还不止是保命。
“那之后……十六郎、其实不用十六郎我也知道,那种东西又回来了,”萧阮叹了口气,“所以那之前我可以,我不为难三娘,但是那之后、那之后——就由不得我了。”他低头吻她的唇。
——如果不是判断失误,又哪里会有西山上的意外。
嘉语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她心里有点乱。这不像是萧阮能的话。他素日里虽然也爱与她调笑几句,半真半假,有时候不过是做戏。他对她当然是照鼓——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十分照顾。
当初和贺兰……他都认了。他带贺兰南下,并没有丢下贺兰在洛阳自生自灭。
被丢下的是她。
那也许并不仅仅因为她累赘,因为他没有把她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还因为她对于她父亲旧部的号召力,丢下她,如同丢下一个饵。或者还有些别的。
他总这一次他不会丢下她,她其实是信的,但是你看,就是一场阴差阳错——她信,但是她这次不需要。
嘉语觉得呼吸不过来,整个身体都在发软。他的唇一路往下,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她终于哭了出来:“你、你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