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防盗吧, 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
小顺子笑得一脸谦卑和亲热:“三娘子好灵的心思!也就是陛下了, 要奴婢这瓜脑壳子, 那是想破了都想不到,如今三娘子会是这模样、到这地方来——可算是找到了。三娘子快和奴婢回去吧,太后这会儿正怪陛下胡闹,不知道疼惜姐妹呢,明瑟湖那头, 可闹翻天了!”
这一串话, 对嘉语, 是暗示皇帝已经知道了她出走,但是显然皇帝不打算让她出宫,所以派他来带她回去;而对守门侍卫,却是将她从窃用羽林卫身份的罪名中解脱出来,轻松得好像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玩笑。
果然, 侍卫握枪的手松下来,看嘉语的眼神也从紧张转为释然——皇帝年少,和亲近的姐妹玩闹有什么奇怪。只苦了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 要真放走了这位三娘子, 回头少不了吃挂落。
小顺子到那侍卫面前, 从荷包里捡了几颗金豆子:“你这孩子,忠于职守, 也是个好的——赏!”
嘉语哭笑不得看小顺子表演。不用他再特意说什么, 已经明白, 至少小顺子, 目前,是没有恶意了。
打赏完毕,小顺子又躬身道:“奴婢送三娘子回去。”
嘉语默不做声,跟着他往回走,走了有十余步,左右无人,方才问:“小顺子这是送我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玉琼苑。”小顺子面不改色,“三娘子受了惊吓,凌波宴又闹得厉害,怕是禁不起。”
嘉语默默看了他一眼。小顺子和皇帝同年,虽然瞧着年纪小,稚气未脱,但如果不是足够的油滑和能干,也混不到这皇帝跟前第一人的位置。
她没有得罪过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救过他一命的——如果那晚小玉儿死在式乾殿里,小顺子定然难逃迁怒。
施恩于人,要么呢,就不要指望报答,譬如她对陆靖华;要么呢,就给对方力所能及报答的机会,譬如小顺子。在嘉语的经验里,施恩不如交易,钱货两讫,两不相欠。施恩不求报,免不了斗米恩,升米仇——在民间是这样,在朝堂,是功高难赏,只好一杀了之了。
嘉语于是笑道:“那边很闹么?”
“很闹。”小顺子回答得中规中矩。
“陛下和太后,赏玩得都尽兴吗?”嘉语接着问。
“今儿晚上灯好,花也好,陛下和太后,赏玩得很尽兴。”
“那么,”嘉语微微抬头,在这里,已经看不到明瑟湖的灯,只是她的眼波在月下流转,就仿佛灯火照了进来,流光溢彩,又漫不经心,“陛下和太后都玩得尽兴,那么是谁,扰了陛下的兴致呢?”
小顺子一惊:“三娘子这话奴婢不明白。”
嘉语哀怜地道:“我今儿晚上,可算是倒足了霉:先是行酒令,每每都轮到我,轮到我也就算了,每支签都是作诗,还每支签都是荷花诗,我长在平城,可从没见过什么荷花牡丹的,我也不会作诗,只好认罚,喝了好多杯酒,被太后轰出去醒酒,醒酒也就罢了,不知怎的,就醒到湖里去了……我今儿晚上这么倒霉,到底是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扰了陛下赏花赏灯的兴致呢?”
嘉语这样,是删繁就简地把画舫上的情形说给小顺子听,至于小顺子会不会把话传给皇帝,或者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把话传给皇帝,那就不是她能把握的了。至于落水云云,这春秋笔法,小顺子也听得出来。
听到嘉语又问那句“谁”,宫灯微微往下落了一落,也许是还有顾虑。
嘉语淡淡地又添一句:“要不就是阿言,太后叫她守着我,她又贪玩,放她出去玩吧,恐怕那个丫头又惦念我了。”
小顺子却道:“今儿晚上人多,六娘子可没机会往陛下跟前凑。”
算她聪明。嘉语心里庆幸,嘴上道:“那还惦念我的,没准是姚表姐?”
小顺子干笑一声:“姚娘子……怕是今儿晚上不得空。”
那倒是,今儿晚上花开得这么好,这么多盛装出席、如花似玉的贵女们,姚佳怡一厢要防着别人接近皇帝,一厢还要讨皇帝欢喜,那忙乱可想而知,就算想要抽空来嘲笑她几句,恐怕还找不到时机。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嘉语的眉间多了一些感慨:“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记挂我的,还是贺兰表姐。”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过她的,还是贺兰。
只要贺兰袖发现她不在画舫上,惊慌失措到皇帝面前那么一嚷嚷,嘉言那边是不说也得说了。而嘉言是知道的,她想出宫,想必出宫的各条路上,都有皇帝的心腹等着了吧——能碰上小顺子,未尝不是运气。
小顺子这次没有否认,只干干又笑了一声,把宫灯提得更高一些。
“今晚的烟花真好。”嘉语说,声音忽地低了八度,“我听阿言说,小玉儿……出事了?”
宫灯抖了一抖,碎了一地的光。这是秘语了,小顺子也知道,咬牙应了一声:“……是。”
“那陛下他……”
“三娘子安心,不会有事。”小顺子这样回答。
三娘说得对,都是亲戚,雪中送炭,好过落井下石。
何况时辰也确实不早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道:“九郎哪里学来这么客气,还叫王妃,该叫婶娘才对——二十五娘吓坏了吧,芳兰,你和九郎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祎炬大喜过望。
芳兰下车,不过片刻功夫,果然带了个小姑娘过来。
王妃和嘉语姐妹也就罢了,贺兰却吓了一跳——她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个年幼版的狐媚子,至少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结果入眼是根豆芽儿,头大身子小,猛一看,就是皮包着骨。
——她这会儿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吧,身量只有五六岁光景。
头发疏黄,眉毛淡得几乎没有,一双眼睛因此被衬得格外大,格外阴沉,乌溜溜一转,把车中主子奴婢都映了个遍,最后对王妃屈膝,声音略略有些低:“二十五娘见过婶娘。”改口这么快,可见不傻。
再与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姐姐。”显然是不知道嘉语、嘉言几个身份,倒是很谨慎,并不乱喊。
王妃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小姑娘轻轻地说,“元明月。”
这名字要安在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可是放在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无异于把路边一把狗尾巴草叫做牡丹。嘉言要笑,被王妃及时瞪了一眼,方才忍住,小姑娘很敏感,阴沉沉的大眼睛略暗了暗。
贺兰袖在心里暗笑:元嘉言这么个性子,活该后来元明月不容她。
按说富贵人家,打小吃好穿好,养移体居移气,没有生得不好的。王妃也料不到元家的孩子,还能养成明月这样饿鬼投胎的模样。怔了怔才叫她近来,抓了只果子给她,好生安抚几句,又叫芳兰牵了去嘉言身边坐。
嘉言嫌弃地移了移身子,王妃咳了一声才停下来。
贺兰道:“明月妹子这么可人,我一眼就爱上了,想和王妃求个恩典,让我去她身边坐?”这是要和嘉言换位置。
王妃知道贺兰袖是给自己解围,略尴尬,却还是点了头。
隔着窗帘,元祎炬也看不到车中情形,就只听到一把软软糯糯的声音夸明月可人,自告奋勇照顾她。心中大喜。因听她称“王妃”,而不是“母亲”,就知道不是始平王的女儿,语气听来又不像婢子,心里又是疑惑,又想:这位小娘子虽然不知道什么身份,心性倒是难得。
因知始平王府的家眷不嫌弃妹妹,元祎炬也就放了心,拱手道:“……如此,就麻烦婶娘和诸位妹妹了。”
马车也重又起步。
隔着嘉言,嘉语不断听到贺兰袖喁喁细语。倒没怎么听明月回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马车很快就进了宫。
王妃进宫得多,也不拘什么。大大方方领着贺兰袖、嘉语、嘉言、明月几个行过礼,太后就赏了座,嗔道:“来迟了。”
王妃自然不提元祎炬拦路,只道:“阿姐生辰,全洛阳都是进宫贺寿的车,就算妹子我再心急,难道还能长双翅膀,越过人家,飞进来不成?”
“贫嘴!”
太后与王妃说了几句,方才对一旁的贵妇人说道:“我这妹子从小就嘴上不饶人,见笑了。”太后这个态度,边上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纷纷都道:“王妃口齿伶俐,都是太后教导得好。”一面说,几道目光都往王妃身后看过来。
当中有个深紫凤尾裙的妇人看住嘉语笑道:“这位……莫非就是三娘子?”
嘉语不认得这妇人,但是被点到名,也不好露怯,只能小小上前一步,应道:“三娘见过各位夫人。”
“气度倒好。”说话的女子年三十出头,穿的浅灰青色窄袖衣,领口银花绣的行云流散。桑白色纱帔巾,扣一枚松绿如意结。底下暗金团花藕色裙,耳中明月珰。素淡不失典雅,正笑吟吟看住嘉语。
嘉语怔住。
是彭城长公主。这句话在她说来,其实不是赞语。气度好,只是为了修饰她容色不如嘉言和贺兰。嘉语心里是清楚的——要到这时候才清楚。在从前,恐怕会沾沾自喜,以为自个儿真讨人喜欢了。
彭城长公主是她前世的婆婆,也就是萧阮的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是萧阮的继母。
南北对峙近两百年,以长江为界,时打时和。南方一直叫嚷着要北伐,谁统一了北方,也总谋划南下。
但自高祖马革裹尸而还之后,北方天灾频繁,南边内乱,战事已经消停了十余年。
世宗时候,萧阮的父亲萧永年被弟弟夺了皇位,仓皇北逃,妻儿都留在了南方。世宗巴望着南方再大乱一场,又想千金市骨,指望着南方多投靠过来几个州县,特意许配了妹妹彭城公主给他。
到熙平元年,萧阮带着母亲王氏九死一生北来,萧阮也就罢了,但是正室已经被彭城公主占据,原配王氏实在难以安置。要委屈彭城公主做小固然万万不可,要改王氏为妾——就算萧永年良心再少些,也不敢作如是想。决断不下,只得上报世宗,世宗也只能从权,命他以王氏为平妻。
王氏深以为辱,从此闭门念佛。
而彭城长公主……心里又何尝好过,她和萧永年琴瑟和鸣好些年,要和离,莫说皇帝不肯,就算皇帝肯,她也舍不得。
大约萧永年也是左右为难,做下心结,到正始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双方都不必再争,彭城公主无子,作为萧永年唯一的子嗣,萧阮也毫无争议地继承了爵位。
彭城公主自然是个可怜人,但是以嘉语的处境,实在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可怜。
嘉语恍然记起自己从前听始平王妃介绍说彭城长公主的时候,心里怎样热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与欢喜。
当时热切,如今只剩凄凉。当下盈盈福身,平平淡淡说道:“长公主谬赞。”
“哪里谬赞了!”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今儿好日子,问始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语缠着萧阮,到她口中,却成了“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阮还在孝中了。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语看过来,如千针万针,热辣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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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语不记得从前有没有这一遭了。人总不能记得所有事。不过那时候没准她还真盼着这么一句,盼着彭城长公主能开这个口——她不知道,彭城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
她看中的,根本就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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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王妃瞧见嘉语脸都涨红了,倒很生了几分怜惜。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语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姐姐不检点。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零零落落挂着灯,疏疏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锦葵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人都识趣,嘉语只问式乾殿怎么走,就提了灯引路,并不问为什么。
式乾殿离玉琼苑挺远,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倒是宫室的影子,和在草木里,鬼影幢幢。
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的,嘉语差点没叫出声来,抬头看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如刀锋一样单薄,又因为肤色极白,猛地一瞧,倒像是个纸人儿。这个人,嘉语却是认得的。
元十六郎与萧阮交好。当初嘉语纠缠萧阮,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阮冷脸,她也萌生过退意,但是只要元十六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阮,却不记得了。
——有些你以为会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
嘉语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六笑吟吟问:“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记得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
“我是十六郎,三娘还没见过我罢。”元十六郎快言快语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娘怎的不去?”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语。
嘉语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六兄。”
元十六郎是个偏远宗室,就和当初始平王一样,比始平王更惨的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嘉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里来做伴读的——连元祎炬这样的身份都混不到——不过可想而知,不容易。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十六兄是去见陛下的吗?”嘉语不回答元十六郎的话,反问。
元十六郎笑道:“是啊,陛下说想听琴箫合奏,偏有不长眼的,说我的箫吹得比宋王好,特召了我过去,三娘要不要一同去,回头给哥哥我说几句好话?”这话说得,嘉语有些啼笑皆非,她元嘉语追着萧阮跑的事儿,还有人不知道吗?任谁都拿出来打趣她。
等等……元十六郎要她去画舫?
嘉语心念急转,袖子里使劲掐了虎口一下,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我才不去呢!”咬住下唇,急急要走。
“等等!”元十六郎一个旋身,拦住她去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三娘?”不等嘉语回答,自语道,“也对,明明听说都在画舫上嘛,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也知道绕不开这个问题,好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垂头道:“不敢劳十六兄烦心……陛下还等着哥哥呢,十六兄快去吧,让陛下等久了不好。”也不等元十六郎有所反应,喝一声,“锦葵我们走!”
没有脚步跟上来。
转过宜和宫,然后是清芷苑,想来已经是跟不上了,嘉语稍稍松了口气,才有些得意,忽地眼下一暗,面前又多了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
嘉语:……
十六郎的声音,这会儿倒是没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抄了近路——他竟然抄近路来拦她!嘉语盯住眼前的靴子,靴子上金丝隐隐的光。
他是不想让她去式乾殿呢,还是真为她打抱不平?嘉语是不信这宫里有人行侠仗义的,何况以十六郎的身份,不是足够的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那么,莫非是……真不想让她去式乾殿?
难道那个挑拨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人,就是他?或者甚至是……萧阮?萧阮与元十六郎有多好,嘉语是知道的。
会是萧阮吗?如果说他的布局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不不,不会的。这时候燕国分裂,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这时候他还在努力站稳脚跟吧。嘉语心里千折百转,口中只道:“可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