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亲自目送前来拜会的年轻士子,满脸心事重重的重新离开这所庄子之后。身为此间主人雍容富态做派的老者,这才回到内室重新坐了下来。
“阿爷,为何要如此鼓励和支持他为草贼卖力呢。。”
这时候他的长子,一名蓄鬤的中年人却是忍不住开口相询道。
“还许以好些本家想干的利害关系,给他做投名状呢。。”
“那你可觉得哪位太平军之主,当是一位怎样的人物啊。。”
富态老者并未作答而先反问道。
“自当是残横暴虐又狠戾歹毒的大逆贼徒,尤其痛恨官宦之家与世家大族之辈。。每每好以罗织罪名残害之”
中年人毫不犹豫的切身道。
“如不是本家还有些积年的名声和清誉,还有江上往来的营生支持,就怕不是释奴献地割财那么简单了。。”
“那是因为你只看面上的道理,只知其一不问其二的缘故。。如今下大乱之势愈演愈烈,然而朝廷暗弱官府聩然不能制贼,眼见世间难得有令人独善其身之所在。。”
老者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摇头道。
“我等既要将家业和门第存续下去,就自然要有所割舍和择选了。。。然而,不怕他野心勃勃,不怕他道德败坏,不拍他私德亏污,也不怕他手段酷烈,更不怕他残忍嗜血、杀人盈野;”
“最怕的反倒是占据本地的当主,由此缺少基本格局和远虑之道,或是拥有如此基业和气象,却是胸无大志而苟且得安的结果啊。”
“然而,此子既然已经在岭外自成体系而治理上多不假外力,对于我等来才是最大的麻烦和无奈且无力的所在啊。。”
到这里,富态老者深以为唏嘘的道。
“这也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的持强掳夺走我辈现有的一切,也可以武力为凭肆无忌惮的处分那些不合其意的热啊。。”
“你还不知道吧,太平贼。。。已经在重新勘定和设立界桩和封堆了,又下令清查各地的田土抛荒之事啊;还有消息称,日后田地多有抛荒者要受罚,甚至就地征用和没公的啊。。”
“还有要重新清算户等,以蓄养的奴婢和物产多寡来定户赋入税啊,并有偿悬赏鼓励市井出首和具告之啊。。”
身为他长子的中年人有所触动的接口道。
“真是要体面扫地而伦常崩坏了;这不就是古时先代那些横暴粗断的酷吏之法么,只怕如今地方方才安定下来些许;又要长久的民不聊生了。。”
“所以我才要让他去努力投奔其中啊;这样哪怕事到临头本家有倾覆之祸,最不济也能保全下一支宗族的血脉和家名啊。。”
富态老者这才意味深长的解释道。
“若是错过了这个机缘,只怕日后能够在里头为咋们这些人,打听消息和话的人都没有了啊。。再无论如何的远支旁出,也是咱吴姓的子弟啊。。”
他当然还有没有出来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个把投了草贼的旁支子弟存在其实还有另一种作用;如若是是将来遇到朝廷和官府重新打回来,对现有的一切进行反攻倒算;他同样也能够方便的撇清干系或是壮士断腕,而以较的代价保全下本家来。
“是以,我要你亲自把这个消息给送出去啊。。”
想到这里,老者再次转过头来道。
“阿爷,这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揣测之言啊。。”
中年的长子不由的惊诧道
“正因为是如此,我才需得你亲自去送出消息啊。。”
老者很有些沉重的叹息道。
“根据北边的消息传来,朝廷为了他的跟脚和出处,可是开出了不少悬拿的赏格呢。。这种别家没有的线索和风闻,岂不是尤为奇货可居了。”
“无论其中真假与否,本家日后反正朝廷的根源,就此安排下来了啊。。。万万不可懈怠和轻疏啊,万一其他家也有人拿到消息想要投献,就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了啊”
“所以你马上就走,乘着江上严寒草贼巡拿较少之时,投奔往房州去寻找当地本家的干系为你打点门路。。”
而在这处田庄之外,与同伴分头行事的探报队少年兵卫狗,也在一枝凋零稀疏的树杈上,用力嚼着一枝甜丝丝的新挖茅草根子,而懒洋洋的打量着庄子出入的门户。
直到从中走出一个带着跟班而犹自左右顾盼这什么的中年人,这才一下子认真起来,而依照受过的训练和教导,速记的炭条笔将对方的体貌特征描绘下来;并备注上一些内容。
。。。。。。。
而在长安城中,已经是雪花纷飞而滴水成冰的严冬之期了。
前往广府招安未果而被放还回来的中使,内府右丞知右监门卫中郎将穆好古,尚且来不及好好喘歇上一口气洗去身上的风尘,就在第一时间被守候在门内的黄门,给带着一身雪花传招入了大内之中;
实话,他对于这一次的出使可谓是百感交集而有心有余悸了;相比主导和支派他出使广府草贼沦陷区的宫内省官长,他背后的恩主其实是人称“大内两头羊”的大杨(复恭)枢密使。
因此,这一次他被指名招安岭表群贼的差事,其实是大内新旧诸宦之间,又一次权力争斗和妥协的结果;而作为前往贼中宣旨的他,也是自觉有相当的概率触怒贼首,就此了无幸理而动辄为国殉难的可能性。
但是这一次活着回来之后,又要担心起那些大杨枢密的对头,藉此用他无功安然而返的由头重新发难和追究起来;所以他在回来之前就一早派人快马,给自己的靠山送了密信过去以为对策。
然而一路行来之后他却突然发现,正在替他引路的人黄门使,却没有带他前往宫内省内侍监交割赴命的方位,或是带向如今大内实际当主——大阿父田令孜的宫内宅所在;
而是径直在亦步亦趋面无表情的神策卫士陪同下,领他穿过了大明宫东侧龙首池畔的偏门,来到了含元殿前的含耀门与昭训门之间的东衙之郑然后又引他步上了一条曲转的廊道。
这时候时常往来内廷和前朝的穆好古也不由认了出来,自己被待到了专供宰相廊下餐的公廨厅之外;而远方正有隐约的声音传了出来,却是有人在往复揣读着某段诗句。
“先下之忧而忧,后下之乐而乐。。又有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这可不是寻常的夸口啊,而是足以称世流传的名句了。。”
“若是放在诸位相公的身上,那自当是实至名归受之无愧的啊。。”
“可这是区区一名贼首所做,那就是其心叵测可虑了啊。。”
“他既然敢先当下所喜乐,又问谁主沉浮,岂不是有取代更替之意了。。”
“这已然不是寻常的诗句,而是铁了心反乱下的一时缴文了啊。。然而其中文采萃然,却又不下国朝初年大才俊骆宾王《讨武氏檄》的气象和格局了。。”
“岂有此理,你这是将我辈自比武周伪朝,那又置诸位相公于何处。。”
“这些都是节啊,关键是此僚以诗明意有志下鼎器了;区区一个经略使又怎生平抚得了,他的欲壑难填啊。。”
“这可是不下黄逆的窃国权柄之大患,诸公还能继续视若罔闻不成。。再什么招抚之道,就只会遗笑下了。。”
“还不若是顺势而为,姑且委其为三南(安南、岭南、湖南)节度使同都护好了。。”
“你这的是什么置气之论,朝廷得体面和大统又当何在了。。”
“此人断然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也不可能是长久生在域外之人。。”(无意间猜中的真相)
被簇拥在上座,而脸色有些苍白近乎灰败的宰相卢携道。
“有宰臣的眼界和格局也是不为过的。。我等应当追查历代的宰相世系和功臣门第。。”
“尤其是那些与朝廷素有怨望不止,而有亲族离散、远流在外的尤为嫌疑。。”
“那五姓七望之家,更是不可轻易放过了。。殊不知此辈自开朝以来,族中就颇有不逊之辈,而屡屡拒为朝廷所仕任。。。。怎么就不知是否会有暗使出来,争乱世间的子弟族人呢。。”
于是,这一刻的廨厅理一下自就沉寂和肃默了起来;而举步维艰的抬脚走到门外的穆好古,更是冷汗沉沉的加倍而下;那怕他久据内廷而素以杨枢密有所渊源,也能听出其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森然夺杀之意啊。
要这朝野之中名声最着的五姓七望之家渊源,难道不就是出身荥阳郑氏成皋房嫡脉,号称当代“救时宰相”的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郑畋么。
这其中的巨大干系和连带扑面而来的汹涌波澜诡谲,就算是以穆好古自持有大杨枢密使作为靠山,也是不想听见和知道的,更别是参合进去了。
然而,他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
“穆内官来的正好,与我等且一番出使那虚贼所据的情形。。”
宰相卢携那有些阴晴不定的声调,恰如其时的在里间响起来。
“据我所知,这最初的招安岭外之议,也是那郑相公所倡的吧。。。而王(铎)昭范,似乎还使人专程前往刺探过呢。。”
而在场的众人无论身份高低与否,都不免当场再度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位执领朝班的卢相公是打算师法,他那位别号“狗脸宰相”“卢屠子”而睚眦必报的先祖——酷吏兼权臣卢杞么;穷追猛打尚且不够还打算行那斩草除根的株连之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