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国姓招下官有何要事?”
“也无甚要事,只是想与陈参军聊一聊,另外有些事情想听听陈参军的看法。”
聊天,并非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些事情。陈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郑成功的回答的肯定,便继续聆听他现在的这位老板的问询。
“陈参军才华横溢,不远万里来到南澳此荒僻之地,吾始终认定这是先帝的遗泽庇佑所致。”
“国姓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
“不,陈参军当得。”郑成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继而对陈凯问道:“日前军器工坊一行,工匠、库丁、杂役人尽其责,且士气甚高,库房管理、账目统计条理分明,新旧厂区规划布局恰到好处,足见陈参军治才无双。”
“皆是国姓高瞻远瞩、目光独具,洪伯爷不计前嫌、竭力支持,以及军器工坊众人有感于国姓之忠君爱国,努力报效所致。下官,只是一得之愚。”
陈凯恭恭敬敬的回应着,郑成功对此却不满意:“陈参军再这样谦虚下去,你我二人今天就聊不了其他的了。”
说罢,郑成功也没有理会陈凯的尴尬,便直接对其问道:“不瞒陈参军,吾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处置公务、统领大军偶感吃力,不知参军可有教我?”
“这……”
老板自称才能不足,这份谦虚,听得陈凯下意识的就想要擦汗。然则郑成功就在面前,正如同是童子受学一般等待这陈凯的答案,以着郑成功的性子足见诚恳,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国姓天纵奇才,家学渊源,下官在国姓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不问世事,只知胡思乱想的荒唐人,实在没有什么能教国姓的。不过既然国姓问及,那下官就谈一谈下官在整顿军器工坊时的一些思路。”
“正该如此。”
沉心定气,陈凯重新整理也一下措辞,便对郑成功言道:“下官不务正业,喜好胡思乱想,读书之时,曾听随戚少保北上蓟镇戍边,随后迁居大同府的一邻居老者讲述过其父追随戚少保的故事。后来又专门去读过了戚少保的着述,偶有所思。”
“下官记得,戚少保治军,军法极其严苛,动辄便是连坐,但对于斩首的赏赐亦是极其丰厚。这两者看上去似有矛盾,实则不然。厚赏以为动力,严罚以为约束,大军方可令行禁止,军官士卒方可如臂使指。”
“下官在军器工坊便是用此思路,提高工匠待遇,在他们尝到甜头后威胁他们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下官就会被调走,到时候一切优待全无不说,日后逐步展开的福利政策也会不复存在。说到底,就是让他们在看到希望,享受到欢愉之后,对过往产生更大的恐惧,在向往美好和心怀危急感之中激发更大的动力。”
“厚赏,严罚。”郑成功点了点头,随即便若有所思道:“食堂、午休以及下值后可以在工坊里沐浴,便是持续展开的优待。”
“正是如此。”郑成功已经摸到了点子上,陈凯便继续说道:“管理,要从人心着手。下官以诚待人,自是要逐步推行新的福利政策,这样下面的人才会更加卖力工作。”
“陈参军不费公中一文,便可以让下属尽心竭力,确是奇才。奈何人心贪得无厌,陈参军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欲豁难平?”
“有对比,就会有伤害!”
听到这话,郑成功当即就愣在了当场,转瞬之后,才反应了过来,随即站起身来,拱手便是一礼。
“高见。”
高见与否,或者说是郑成功到底想到的是否与陈凯所想一致,那就不是他所能够控制得了的了。书房中,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陈凯还在继续思索,因为今天的这番话说出来,对他自己的管理思路来说亦是一种蜕变和升华,而郑成功那边更是还在消化他的思路,以便于更好的为其所用。
良久之后,郑成功已是释然,面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甚至是兴奋的颜色。眼见于此,陈凯决定不再继续纠结于此,而是把话题引向另一个议题上。
“于下官看来,万事万物,总要与时俱进,方能事半功倍。”
“哦?”
与时俱进这个词,显然是引起了郑成功的注意,而陈凯照着这个话头,便继续说了下去:“举个例子,若将戚少保麾下的义乌兵从嘉靖朝放在崇祯朝,一切军规奖赏不变的情况下,只怕战斗力也要有所逊色。”
“为什么?”
“这个很简单,嘉靖朝时的白银和崇祯朝时的白银孰贵,购买力差了那么多,奖赏对士卒的诱惑力必然下降,奋勇杀敌的心思也就要淡上几分,部队战斗力当然会下降喽。”
“等等,陈参军刚才用的那个词,购,购买力?何解?”
这半年的时间,郑成功大半是出兵福建,听过陈凯的新鲜词汇比之洪旭那般主动热情的人物,自是要少了许多。不过,说到吸收速度,还是郑成功更快许多,只是陈凯并不打算在这上面继续纠结,便解释了起来。
“银子、铜钱,本就是货币,它们不能吃,也不能穿,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作为交换那些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充当等值替代品。隆庆开关以来,泰西和倭国的白银都在不断的涌入我大明,而我大明出口的则是诸如丝绸、瓷器和糖这类的货物,白银作为货币入超,储量持续增加,银价必然下跌,购买力自然也就下降了。以下官之见,一两银子,乃至是一枚铜钱能够购买到多少东西,这些都是事关民生福祉的,自要思量,为此下官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出来。”
“这都是陈参军想出来的?”
“正是,下官平日里最爱胡思乱想,先生便曾教训过下官不务正业,如今果然就连科举大道都耽误了。”
“不,陈参军胸中自有锦绣,比之那些动辄之乎者也的腐儒,实在强上百倍千倍。”
“国姓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身为一介不第童生,亦不敢与其他读书人相比。”
“陈参军的忧虑,吾自然明白,今日之言,只在你我二人之间,不入第三人之耳。”
“多谢国姓体谅。”
今日一谈,郑成功自觉获益良多,看陈凯之时更是欣喜了几分。紧接着,郑成功便带着陈凯来到了那间供奉隆武皇帝牌位的祠堂,陈凯眼见于此,也是连忙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皆是要在郑成功麾下,努力报效,报答郑成功的知遇信重之恩,也报了与隆武皇帝未尽到的君臣之义。
有了这一拜,郑成功再看陈凯时,便更是多了一份亲近,仿佛已不再仅仅是东主和幕僚之间的关系,而是多了一份志同道合者的惺惺相惜。
重新回到书房,郑成功便给了陈凯两份报告。这两份报告一份是陈豹派到潮州府的密探设法送回来的,而另一份则是洪旭派往联络货源的部下搜集到的。
前者,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一,也就是一个月前,益王朱由榛于潮州府西部的揭阳县城起兵反清,结果仅仅三天就遭到了潮州总兵车任重的镇压;而后者,则更要早上许多,说是去年李成栋突袭广州,灭亡绍武朝廷,绍武朝的核心武力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被李成栋赶下了海,四处漂泊,现在洪旭倒是已经与其建立了联系。
益藩,初代益王朱佑槟乃是明宪宗朱见深的庶六子,成化二十三年受封,弘治十三年就藩于江西建昌府。清军南下,益藩星散,朱由榛何时受封,便是郑成功也不甚清楚,倒是一个月前他受当地土豪、海盗们的拥立,在揭阳起兵,结果三天就被镇压。
这件事情算是比较近的,但是已然完结,就连朱由榛本人也被车任重擒杀,余众溃散一空。倒是林察的事情,其中却还有折冲樽俎的余地可言。
看过了这两份报告,陈凯只是稍作思虑,便微笑着向郑成功恭贺道:“下官以为,这是个天赐良机。”
“何等天赐良机?”
“诸郑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