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成,愚兄多句嘴,你这样做是会得罪人的。”
听罢了陈凯的要求,陈奇策先是一愣,面上的神色微变。旋即,叹了口气,便道出了这一句发自肺腑之言来。
陈凯当然明白,明白陈奇策所指的事情,更明白陈奇策能够把这话说出口已经是披肝沥胆了。对此,他亦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于这一份至诚的感谢。随后,便直言不讳的说道:“鸿石兄,现在的情况,我得罪那些家伙与不得罪他们,区别能有多大。”
“这……”
诚如陈凯所言,这里面本就牵扯着利益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说说就能解决得了的。陈奇策,算是夹在这两方之间的人物,与双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点,陈凯自然是想到了的,干脆与陈奇策表示无需他来出头,对外只说是当年的约定,现在履行约定即可,其他的便不用他再做什么。
“如此……”说到此处,陈奇策沉吟片刻,面上分明的写着“可是”二字,显然是为此而犹豫不决。但是转瞬之后,没等陈凯开口,他便已经有了决断:“竟成,还需要愚兄做什么,只管说来!”
这是一份表态,陈凯听得,亦是重重的点了点,随即言道:“可能过些天,还需要鸿石兄来参加一个典礼。”
这边的酒楼里,二人对饮,酒楼是提前清空的,周遭也有二人的卫队、亲兵们护卫。这里,是此间河南岛上最清净的所在——广州城从收复以来始终是关闭各门,只有军队能够进入。新城区还是老样子,倒是旧城区,早早的就清空了,只等着百姓回城,以免提前放人入城会引发什么纠纷或是治安事件。
如此的情况下,那些原本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们自然是翘首以待,尤其是随着这两日从潮州归来的百姓们陆陆续续的入了城,消息迅速的在广州府的地面儿上传开了,每日都有大批大批的百姓向广州城涌来,要求自然是重归家乡。不过由于这其中免不了良莠不齐的现象,干脆各门依旧关闭着,在河南岛这里设置甄别点,将那些想要蒙混过关的家伙剔除出去,经过了验证的百姓便可以入得城去了。
之所以如此麻烦,一方面是为了减免后续的纠纷,另一方面则是很多百姓在外流亡四载,房契、地契什么的早就没了,这在从潮州归来的百姓之中都不少见,更别说是沦落清军控制区的了。入了城,确定了家宅所在,官府还要重新制作房契、地契,以恢复到正常的秩序。如此,自然是要更加谨慎的加以甄别,才能防止有人冒领了房契、地契这些有价值的不动产。
甄别点有安置大营,按照批次入主。等到鉴别、验证之时,则有已经入城了的百姓派包括里正在内的代表进行甄别,同时官府凭记载核实,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重逢的场面在岛上的甄别点不断的上演着,间或有几个滥竽充数的也会被明军乱棍打出去。现阶段,还只是那几个入了城的坊巷,其他的还需要继续等待着。不过,陈凯确定了这么做,其实也是在表露了一个态度,那就是能够回城的广州百姓不仅仅是那些去了潮州的,当初能够活着逃出来的同样享此待遇。
这样的态度,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广州百姓们自然是欢呼雀跃,岛上、城内,满满的皆是对于陈凯善政的赞颂之词。
数日后,陈奇策的船队抵达广州城南码头。这些船,护送的乃是当年为陈凯营救至香港,但却由于不愿离乡背井而留在陈奇策那里的那一万余广州百姓。
船,缓缓驶入码头,船工拉动绳索,将其在牢牢的系在缆桩上。栈板放好,军官率先带着亲兵下了船,而后一声呵斥,船上涌出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望着眼前高耸的城墙,默然无语,良久。
泪水,顺着面上的沟壑、痕迹流淌而下。未及哭出声来,后面便有明军喝骂催促着,这些百姓便忙不迭的走下了栈板。只是真的踩在了广州码头的地面上,恍如隔世般的哭嚎便再难抑制,更有甚者甚至是直接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不比去了潮州的,虽说是背井离乡数载,但是潮州有地,上面也有官府的照顾,明军认定他们与清军仇深似海,在其中招募了大量的兵员,就更是会对其有所关照了。但是跟着陈奇策走了的,去到了上下川岛,那不过就是粤海上的两座小岛罢了,上面本有百姓,陈奇策的水师也久在那里驻扎,突然去了一万多人,在那么个资源贫瘠的所在,哪怕没有军官们的剥削,挨饿、受冻,也是最少不了的。
哭得软倒在地上的百姓们很快就迎来了明军的鞭笞,据说,这是他们陈大帅与陈抚军商量好了的,可是这些家伙,在此处倒是丢人现眼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了何等虐待的,这叫他们的大帅的脸该往那里搁嘛。
长久的积威,这些百姓听得皮鞭响起,一个个互相搀扶着连忙站了起来。这一遭,陈凯却并不在城上,只有永清门的那里有一些官吏带着明军,双方完成了交接,舰队便开始返航而去,而那些百姓们便按照官吏们的吩咐行事。
四年的饥寒交迫,破破烂烂的衣衫架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风一动,便会有大片的皮肤暴露出来。细看去,灰白的,约莫是未洗净的泥土;青紫的,也许是鞭痕,也许凸显的青筋。蹒跚的步伐带动着佝偻的腰,双手疲惫的摆动着,却是身无长物,少有带着什么包袱和家当的。
这样的情状,在很多明军控制区都是不鲜见的。清军入关以来,摧枯拉朽的夺占了大片的膏腴之地,明军和义军多是被挤到了海岛、山区之类的偏院所在,利用地利的优势继续坚持着。这样的情况下,收获的资源少之又少,为了日后的反攻作战,也更是要将有限的资源最大化的投入到那些精锐部队的上面。至于寻常百姓,辛苦劳作,收获却寥寥无几,贫苦不可避免,其中一些熬不住的干脆设法逃到了清军的控制区,留了辫子做良民去了。
现实如斯,无可厚非。但是,此时此刻他们的却无疑是个中的幸运儿,当穿过了永清门的城门洞子,城内的街巷跃入眼帘、旧日的过往涌上心头,泪水滑落,但却不复为悲痛,而是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已经在这城中了。
“以前住在城南的,站到边上去,会有人带尔等按照坊巷为单位回家。住在老城区的,继续跟本官走,过了正南门再分坊巷。”
城墙,是为天然的阻隔。上万人的队伍在官吏们的一阵吆喝过后,亦是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缩水。家住在老城区的,跟着官吏们继续前进,直奔着拿出正南门。而那些就住在新城区的则站在路旁,目视着其他人继续走下去。
“别看了,回了城,有熟人以后有的时间联系,天天大被同眠,住一块儿都没人管你们。现在,都给本官聚过来,快点儿的!”
看似无边无际的大队过后,官吏们聚拢了人群,开始叫着坊巷的名号,让这些留下来的百姓站到某个官吏那边儿等候人分干净了,就各自带着前往各个坊巷。
这样的工作,看似简单,奈何四年过去了,有些人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叫着叫着,有的突然想起了他们其实是住在老城区的,间或着也有老城区那边的从正南门回来的,乱七八糟的,可是没少耽误功夫。
渐渐的,开始有队伍向各处坊巷走去,其中一队走得近了,远处正有一处施粥点那里正排着队。他们来时都没有吃太多东西,折腾了这么半天,肚子早就饿了,一旦闻到了那米粥的味道,当即便有个年轻人冲了过去。
“哎呀。”
年轻人未及冲到近前,一个高大的明军一把就将他到推出去了两三米远,重重的摔在了青石板路上,当即便疼得叫出了声来。
这时候,伴随着明军的呵斥声的便是队列中的一个小吏,冲到近前,表示这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便在明军的默许之下,揪着那年轻人的耳朵便往会走。
“你这厮,不要命了。军中,冲撞队列是斩立决的极刑!”
此间,却也不是军中,但恐吓,是最少不了的。能做得小吏的人物,无不是基层的人精儿,看人看事自有一套本事。这群百姓下了船,他们看上一眼便知道是群没了皮鞭便会放飞自我,顾不上什么纪律的人物。
说到底,军中有皮鞭管束是一回事儿,没了强权压制就没有了束缚。而像他们这样当初去过潮州的,单单说在香港岛的那段时日里,领取吃食都是要排队的,想卡个儿,那都是会被明军拉出去暴打一顿的,哪个敢随便造次。前些天,那些百姓返回广州,从头到尾都是秩序井然,哪有现在这等状况。
“回了你们各自的坊巷,本官只会告诉尔等到哪里去领取粥食。再有敢随便跑出去的,小心皮紧!”
………………
广州城,城内的人口日复一日的增多着。距离恢复到屠城前的七十余万的规模,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因为这其中的大半早已化作了东门外共冢的骨骸。但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却在不断的回到这片故土,使其重新焕发生机。
“竹筒营那边,还是留给那些达官指挥使。现阶段,一切以稳定为主,有什么事情等咱们彻底控制了广州城再说。”
这边吩咐着事情,陈凯继续向城外的大营走去。陈奇策归还了那一万余广州百姓的事情很快就在那些肇庆府的明军、义军之中传开了。
根据坊间传闻,说是陈奇策当年与陈凯有约定,等到收复了广州城就将那些广州百姓进行归还,好让他们能够重归故土。这样的说法,闻着多还是信的,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陈奇策早年是番禺县的小吏出身,本乡本土,做事情总会留些余地,以免日后被乡里乡亲的戳着脊梁骨骂。
但是,除了归还以外,其中还提到了陈凯以人头儿为单位给予了陈奇策一笔数量不匪的补贴。据说,这些补贴是粮食。而现在,粤西经过了一年的战乱,去年夏秋的粮食生产基本上是废了,秋税自然也没了指望,等到了今年,广州收复了,可是粤西地面儿上却少不了要闹上一阵子粮荒。这就像是当年鲁监国朝大闹福建,清军在转年发力镇压,但是粮荒却是不可避免的,连累出了历史上的那处同安血流沟。广东比之福建,这是一个产粮的省份,总还要好上许多,但是短期的饥饿现象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这样的现象,于他们这里是如此,可是对于陈凯控制的那些府县却是截然不同——潮州、琼州都是经营多年的所在,去岁也没有遭兵灾。而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的那几个县,明清两军交战的烈度也很低,大规模的战事都是在广州西部的新会县爆发的,至于东莞什么的,连香木生产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更别说是粮食了。
早前,这些将帅们不是没有想过向陈凯寻求些援助什么的。但是,一方面碍于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龌龊,另一方面陈凯近来也在大谈福建粮荒的事情,摆明了是不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不过这一次了,他们的军中,或多或少的也有着些那一战后流落异乡的广州百姓,却是个大好的机会。
“补贴可以,但是一个人一石粮食是不可能的。不信各位可以去问问陈凌海,本官给陈凌海的补贴是每个广州百姓二十斤粮食。各位这般要价,本官同意了,日后也要贴补陈凌海一份。说白了,本官的粮食也不是变出来的,潮州、琼州这几年的仓储都已经倒腾光了……”
陈凯洋洋洒洒的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一个人,二十斤粮食,这是一口价,绝对不回的。但是,不像陈奇策手里有一万多的广州百姓,这些明军手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最多的也就是王兴,手里有个两三千人,已经是极大的数字了。而其他人,多的三四百,少的更是只有十来个,根本分不到什么东西来。
“陈抚军,养了那些百姓四年,一年的花费是多少,咱得凭良心说话啊。”
“就是,吃喝拉撒,不都是钱吗?平日里,咱们是王师,关照个落难百姓也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现在不是粮荒吗,全广东都知道现在就您手里有足够的粮食,难不成就看着咱们饿死不成?”
这边叽叽喳喳的发泄着不满,其中也不乏有人在暗骂陈奇策没有漫天要价,使得他们在谈判中落得如此的下风。奈何,他们大多也知道,陈奇策这些年是领了陈凯的水师协守补贴过日子的,就算是没有二人的交情,也是吃人手短的典型,哪里还会要太多的补贴来着。
一众明军将帅还在鼓噪着,陈凯那边却已经没有耐心了,直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向那些明军将帅厉声喝道:“一个人二十斤粮食,就这个数儿,一口价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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