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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骆驼与稻草(七)

未几,在贵溪县翘首以待的佟国器便收到了郑亲王济度的回信。在回信中,济度先是用主子对奴才的口吻把他丢失新城县的事情臭骂了一顿,而后又认可他的“知耻而后勇”,表示可以让他留在广信府戴罪立功,同时表示会向朝廷为他说项一二,让他能够安下心来。

“这条命暂时算是保住了。”

看过了书信,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大气,这些天来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一扫而空不说,更是收获了成功的巨大满足感,叫他如何不欣喜若狂。然而,明军一天不被扫平,陈凯一天不死,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随时可能落下,兴奋过后,对于未来的担忧便重新回潮,让他不得不深锁眉头。

………………

就在佟国器正式开启他的演艺事业之时,随着建昌府被陈凯串了个糖葫芦,驻扎江西省会南昌的预备队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江西一省,最早是驻防三处要点,以这三处要点控扼全省。但是,随着陈凯收复南赣,清军在南线的战线退到了吉安府,不光是吉安本地绿营大幅度扩编,南赣被打残的部队也退到了那里就地补充,以免换防时遭到南赣明军的突袭。除此之外,原本镇守省会的江西提标也没有能够回返信地,清廷还从河南抽调了部分绿营兵用来加固那片二线阵地。

其结果,靠着兵力的优势,清军总算是遏制住了南赣明军的攻势,但是江西一省的防务重心南移也导致了作为核心区的省会的空虚。为此,清廷设立了南昌驻防八旗,以满洲镶黄旗名将章佳*达素作为镇守南昌总管,在震慑一省的同时作为吉安清军的预备队。

这支驻防八旗与西安、南京的两千满蒙八旗,以及杭州的四千汉军八旗不同,乃是由一千五百来自两黄旗的满洲八旗、五百蒙古八旗和一千汉军八旗组成。这样的兵力配置,更加接近于满清在组建绿营前的传统兵种配比。而之所以如此,是来自于鳌拜的极力支持,更是在于南昌不比有关宁军和大批汉军八旗驻守的陕西,也不比有大量汉军八旗驻扎的南京,他的主要工作不是监视汉军八旗和绿营兵作战,而是切切实实的预备队,一旦江西战局出现漏洞,他就需要在第一时间上去将其堵住!

当建昌府的警报传来,达素便在第一时间点齐兵马,直扑建昌府。此一遭,他不光是带着南昌驻防八旗,还把江西抚标给带了上,以至于那里现在就剩下一个城守协,等于是让江西巡抚张朝璘在偌大的南昌城里唱空城计。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陈凯与南赣的黄山实现了对吉安清军的战略合围,那些绿营兵弄不好连打都不用打就自行崩溃了。绝对不能让他们受到威胁,这是朝廷和地方的共识。结果,达素紧赶慢赶,那些建昌府的废物绿营还是没能守住府城,被陈凯和王秀奇在城下合兵一路的场面直接就给吓得弃城而逃了。

建昌府城落入明军之手,明军的下一站肯定是抚州府城——这两个府城之间有河流相连,更是无险可守,明军只要战据抚州,向北可以威胁南昌,向南可以合围吉安,清军在江西战场上就会陷入到濒临崩盘的境地。

所幸的是,当达素赶到抚州府城时,明军并没有展开对这一处当下最重要的战略要地的攻势。这很不正常,尤其是对手是明军那边久负盛名的陈凯的情况下。于是乎达素在抓紧时间整顿抚州城防的同时,更是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最后总算是得到了一个让他冷笑不止的结果。

根据细作带回来的消息汇总后显示,好像在陈凯和王秀奇合兵于建昌府城之际,背后的新城县爆发了一次俘虏暴动,结果在短暂的城池易手后,那群俘虏便弃城而逃。陈凯恼羞成怒,派出了大量的军队搜索这支清军,一直到前几日才重新完成了大军的集结。

所谓,兵形似水,流变不息。达素虽然做不到引经据典,但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最起码,当明军已经通过前期的操作获取了战略主动权,这时候就应该全力以赴,夺占抚州的战略要地,而非搜捕什么俘虏。而反其道而行之的陈凯,现在坐失了夺占抚州的大好良机,再想攻取抚州,面对的就不再是只有一千余人的抚州城守协了,而是拥有三千八旗军的六千清军。想要取胜,其难度就要提升不知道多少倍了。

“姓陈的蛮子就这点儿能耐,亏得苏克萨哈那个废物还会败给他。”

两黄旗与两白旗的矛盾由来已久,从皇太极的黄白对换就已经开始了。皇太极对两白旗的压制、多尔衮对两黄旗的打压,以及顺治对两白旗的报复,双方的矛盾越加深重。哪怕苏克萨哈当年凭着对多尔衮的反戈一击已经成为了顺治安抚两白旗的重要人物,于他们这些两黄旗的贵族们却仍旧对两白旗颇为敌视。

此间,陈凯的表现拙劣,达素的第一反应就是苏克萨哈的无能。不过,嘲笑过后,作为宿将他也仔细的琢磨过陈凯的行为。思来想去,当是那群俘虏数量较多,而且新城县恰恰正在明军的补给线上,陈凯为防补给线被清军截断,所以迫不得已如此。甚至再往深远了去想,既然新城县都能被一群暴动的俘虏夺占,那么明军的后方显然是十分空虚的,也许作为周转中心的邵武府那里也就一到两个营的人马……

即便是想到此处,达素也仍旧觉得陈凯是过于保守了。毕竟,已经被俘虏过一次的绿营兵,就算是暴动成功了,也不过是一股子劲头罢了。夺占了城池,马上就弃城而走,摆明了就是害怕明军回师。而这些,还不算身处敌后的清军的粮草补给以及武器甲胄,更没有去计算军官、士卒的指挥链完整程度。就这么一群微不足道的家伙,实在犯不上大动干戈,更加犯不上为了他们牺牲此前已然获取的先手优势。

如此看来,这个号称能够与洪承畴比肩的文官也不过尔尔。面前是这样的对手,只要击破当前明军就可以直接攻入明军空虚的腹地,从而逆转整个战局。越是这样想下去,进攻的诱惑就越大。

只可惜,那个据说与陈凯水平差不多的西南经略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命令,好像提前预知了他的想法,勒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抚州并加固城防,同时绝对不准越过抚州向明军发起进攻。

这样的命令,达素清晰的记得他看过之后又仔细看了两遍洪承畴盖在上面的经略大印,若非是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他甚至一度怀疑这道命令是陈凯假冒的。但是即便如此,暮气二字却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油然而生。

“论起保守,洪承畴这奴才倒是与那姓陈的蛮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呸,这两个汉狗。”

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达素很想当着洪承畴的信使把命令撕得粉碎。但问题在于,他从鳌拜口中得知,顺治对洪承畴的能力颇为迷信。就算是鳌拜在他离京前也曾嘱咐过,到了江西万勿逆着洪承畴去做事。哪怕是他自己,有着当年的松锦大战前期清军的不断失利的记忆,本心也觉得洪承畴应该是比一般汉人官僚要强的。可是,这样深重的暮气,对于八旗军的强悍战斗力却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无视和浪费。

奈何,主子的信任,让他这个做奴才的实在难以生出对洪承畴的“乱命”做出明确的拒绝。眼见着明军重新集结了兵马,他更是生出了洪承畴贻误战机的不满。而伴随着洪承畴将率领西南经标全军东进江西以防陈凯搅局的通报送达抚州城,达素在对其人的暮气再度加深了一层认识的同时,更是决定给鳌拜写一封书信,好好给洪承畴这个废物点心上上眼药。

信,达素很快就发出去了。而那个被他告状的洪承畴,竟然也很快就在左虾营的保护下日夜兼程的赶到了抚州城,看到了达素并没有贸然出击,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章佳大人,老夫知你对严禁出击的命令有所不满,所以才会星夜兼程的赶到这抚州府。见得阁下能够顾全大局,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达素不记得他与洪承畴之间有着这样推心置腹的交情,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随即,这是冷笑了一声,便权当是做了回答。

果然,达素是有情绪的。对此,洪承畴却是叹了口气:“国事艰难啊。”重重的顿了顿,只见他转而向北京的方向遥拜了拜,弄得达素也只能跟着他如此:“老夫受我大清两代皇恩,可谓是恩深似海。数年前南下湖广经略西南,穷尽其力,也只是强强遏制住了西贼的攻势。今日能够席卷西南,全是天佑我大清之缘故,老夫实在惭愧无地。”

洪承畴谈及旧事,达素曾随尼堪攻衡阳、随屯齐攻宝庆,对于那段时期清廷在湖广的统治濒临崩溃的现实亦是心有余悸。但是几年下来,洪承畴稳住了湖广战局,且屯且战,不光是遏制住了明军的攻势,更是夺占了一些府县,硬是撑到了三王内讧。乃至是到了今时今日,西南的大军的一应后勤供给,包括粮草、武器、甲胄、民夫等等等等,也几乎全部是由西南经略衙门提供的。可以说,没有洪承畴的话,湖广,乃至是湖广接壤的几个省早已不复为清廷所有,甚至很可能明军早就与清廷划江而治了也说不定。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的。如果这么看来的话,恰恰正是洪承畴的努力让清廷撑到了三王内讧,并且拥有了第一时间横扫西南的物质资本。否则的话,就算是孙可望降清依旧,清廷调来了这几万大军,总不能一路吃土吃到昆明与李定国决战吧。

洪承畴一番话说下来,达素突然觉得他好像没有先前那么的不满了。而此时,洪承畴也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陈凯,这些年老夫搜集了很多关于他的信息,总是觉得他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这个说法直接将达素原本已然被打断的思绪彻底扫的无影无踪。陈凯和洪承畴认识,起码见过面,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对劲。旁的不说,洪承畴成名数十年,陈凯不过是这十来年才窜起的,如果他们见过,以着洪承畴组建西南幕府时表现出来的识人之能,如何能够放过陈凯这样能够与其匹敌的人物?

注意力陷入其中,达素的思路也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里,说什么也出不来。这,其实也并不怪他,实在是洪承畴本也没有把话说了明白。

“最早的时候,老夫总觉得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样子——不避险阻、勇往直前。”说到此处,洪承畴不由得苦笑,才将那个“后来”继续说下去:“但是时间越长,对他的了解越多,老夫就越是觉得不像。反而,在他的身上,让老夫看到了另外的两个人的影子。这两个人,一个叫做徐光启,一个叫做卢象升。想来,章佳大人也听说过吧?”

这两个人,前者,达素并没有什么印象,而后者却依稀记得,是个出任过督师,曾经在第一线与清军交锋的文官,很另类的文官。具体的,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洪承畴却记得非常清楚。

徐光启,崇祯朝的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和内阁次辅。他一生致力于研究和推广西学,试图通过西学来拯救大明王朝。他不光主张大力推广高产作物种植,以便于在小冰河期养活更多人口,更是铸造西式火炮、雇佣欧洲军官来训练明军,甚至就连后来袁崇焕用红夷大炮守城的办法也是他最早提出来的,而非是袁督师的原创。

而那卢象升,作为一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文官,并不似其他文官那样在安全的后方运筹帷幄,他从来都是冲锋在最前线,亲身杀敌,用他的勇气鼓舞和带动着麾下的武将和士卒,以此来取得胜利。

此刻,洪承畴娓娓道来,将他对徐光启、卢象升和陈凯三人的异同进行分析和对比。这里面有的是无须解释便可以显而易见的,有的则是他通过京中的欧洲传教士了解到的。达素顺着他的思路,以及这些年来清廷搜集到的关于陈凯的信息一一对比,当时便是恍然大悟。

是啊!

徐光启铸炮,陈凯也在铸炮;徐光启推广高产作物种植,陈凯便在广东和福建推广高产作物和复合型农业;徐光启推广西学,陈凯干脆在开办学堂直接教授这些东西;甚至徐光启雇佣欧洲军官训练明军,陈凯直接在他的抚标复制了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至于卢象升,陈凯也曾亲身与敌肉搏,在战场的最前线指挥作战。

如此说来,竟真的好似二人合体了一般。或者说,陈凯比他们做的还要更进一步,受到的掣肘也更小,所以才会有今日气象!

“不光是这些,老夫这些年一直在派细作渗透广东。最初的时候,八旗的赫赫声威,以及老夫用高官厚禄相诱惑,也发展出了一些心向大清的文官、武将和士绅。但是随着陈凯的谘议局出现,这些家伙纷纷与老夫断了联系。今年年初,老夫派人去连山联络当地土司,他们竟然将使者直接扭送广州,以此来证明他们对陈凯的忠诚!”

连山的少数民族土司是受过洪承畴优待的,甚至可以在剃发易服的原则问题上例外。当年,陈凯收复南赣,洪承畴就曾从连山攻入广东腹地,险些让陈凯功亏一篑。这些家伙按道理来说当是清廷一边的,洪承畴也一直在用心拉拢。但是伴随着他们在谘议局有了名额,与粤海商业同盟取得了合作关系,利字当头,我大清和洪经略的深恩厚义便直接被丢进了垃圾桶。

“这群蛮子……”

达素自是怒不可遏,然而洪承畴却远比他想得开:“不瞒章佳大人,最早,老夫以为是在与年轻时的自己交锋,所以想要凭借更多的经验来为朝廷解决掉陈凯。但到了最后,老夫却只能拿连城璧下手,尽可能从广西找回些颜面。后来,老夫看清楚了陈凯的本相,也曾想要与其再决生死。但是没等老夫动手,孙可望却率先反正来投。现在老夫已经想明白了,老夫最大的优势不是经验和阅历,是老夫站在了大清的旗下。大清是天命所归,陈凯就算是徐光启、卢象升、孙承宗、熊廷弼一起附体,也绝对不是大清的对手!”

所谓天命,说起来,满清能有今日,确有太多的偶然。敌人的愚蠢,以及命运之手的拨弄,让他们在一次次的失败边缘转败为胜。这些年,达素看过了太多,尤其是孙可望这样的奇货,更是他一次次的从朝中诸如宁完我、范文程之流的汉臣口中惊叹的亘古未有。

是的,一个只有几万旗丁的大部落几乎征服了拥有七千万丁的大明,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而整个奇迹,也更让达素坚信洪承畴所言的天命所归绝对没错!

“章佳大人,如今的天下,郑逆和陈逆不过是垂死挣扎,只要信郡王他们能够铲平伪朝,贼寇的士气必然会受到致命的打击,那些鼠首两端的墙头草也会重新向朝廷摇尾乞怜。在这之前,我们要确保江西的稳固,防止陈逆威胁到湖广,因为只要湖广的粮草能够跟上,凭着八旗军的武勇,再加上孙可望的劝降书,就算是老本贼也只有死路一条。等到伪朝被朝廷剿灭,八旗大军便可以调转方向,回师东南,郑逆和陈逆自是旦夕可灭。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莫说是严防死守,就算是放弃一些不甚重要的府县也在所不惜。”

秉着一切以大局为重的思想,洪承畴与达素在抚州城上演了一出将相和的戏码。与此同时,建昌府城的城头上,遥望着抚州的方向,陈凯重重的打了一声喷嚏。

“又不知道哪个混蛋在念叨我呢。”

“制军说笑了,您早已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多少人崇拜仰望。倒是如今已经入冬了,这建昌府也远比广州要冷,您还当注意身体。”

说着,作为卫队队长的曹宏锡便为陈凯披上了一件披风。这个琼州府万州千户所千户的儿子如今已经积功做到了世袭指挥佥事的世职,但是年轻的他,对于未来仍有着更大、更美好的憧憬。

作为卫队长,他早已烙上了陈凯亲信的印记,就像是他的那个如今已经外放到督标第二镇镇属骑兵营做营官的前任一样。当然,想要取得成功仍旧需要更多的努力,而他也在尽职尽责的做好卫队长的工作的同时,积极学习那些陈凯觉得有用的知识,以便于日后机会来了的时候可以更好的发挥。

陈凯看着这张仍旧年轻的面庞,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收复琼州,曹宏锡和他的父亲带着万州千户所的那些破衣烂衫的卫所兵前来投效的场景。如果没有他的话,或许他们会死于清廷的某一次围剿,亦或许会在明廷彻底覆灭后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否认,他已经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无论,这些人是主动地接受,还是被动的承受。于他而言,其中的区别,并不重要。

“我感觉到了,虏师中的一些家伙,以为他们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

话说着,陈凯却露出了笑容。只是这份笑容却是格外的灿烂,灿烂到让站在一旁的曹宏锡只觉得衣甲下的暖意突然被抽走了似的,下意识的紧了紧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