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我道生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好不容易大业将成!此竖子……此竖子敢尔!”
“依我看, 玄宰就该当场结果了他!以正我道生法度!”
破碎的悬空山中,从子洲及诸州各地闭关中惊醒的道生长老们纷纷赶回, 知晓前因后果后,恼怒之余, 更多的是一种隐约的惊恐。
“如今重要的是, 若不及时夺取九狱建立酆都,待老夫等人寿元一尽, 便要魂归地, 就算花大力气找到转生后投的胎, 也无法保有前世修为,这……”
道生里年长的修士太多了,有些几乎是在伐界六尊时代就已经名扬四海的大能之辈, 因为道生承诺会为他们谋求永生,才效忠至此,如今若无法兑现道尊留下的承诺,到时整个道生、乃至整个修界的权威便恐有倾塌之危。
“六御, 你目睹全程, 就算玄宰被缠住了, 你怎么不出手灭杀此子?”
甫调息罢的六御上师深吸一口气, 道:“你们不在其位, 不晓得九狱之间, 这些冥河可以互相吞噬, 当时他已召出三条冥河压在道生之上, 若我等擅自击杀于他, 又无法承接吸纳他带来的三条冥河,冥河便会失控泼而落,整个子洲顷刻沦为一片鬼域。”
其他人怒道:“难道我等就奈何不了他?!”
六御上师略一沉默,道:“杀也不是不可杀,只是此子是玄宰的首徒,心思城府之深,恐怕世上只有玄宰可知,不知玄宰有何法?”
众人瞩目之处,一直未曾对这般变故有所表示的应则唯,此时仍未有只言片语,只是躬身为溟泉大殿里的道尊像前上了三炷香,跪地长叩不语。
有人语带不满道:“事到如今,玄宰莫非还念着师门情谊?”
应则唯坐起身,语调轻缓道:“诸位应知我为人,不该杀的,我不会多杀,该杀的,我亦从未犹豫,不论是谁。”
六御上师道:“好,既然玄宰表态了,那今日便该决断接下来的事——其一,诛杀叛徒嵇少苍,伺机夺回黄泉、幽泉、酆泉三川;其二,因悬空山坠落了一座,封妖大阵灵力不稳,又因那妖孽与专坷尊功法的鬼物沆瀣一气,我等不方便出手,需得专门令正法殿委派非道尊传承的执法使处理此事;最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佛骨禅心是时候该收归道生了。”
六合道心、赤帝妖心、佛骨禅心,合三道为一,可破界飞升。而就在他得到这三颗心的瞬间,便是一界无敌的时候,挟九狱重写世间生死轮回,不在话下。
阶下道生众人目露兴奋之色,纷纷谈论起南颜。
“……当年珈蓝古佛传位于禅师寂明,苦行修得佛骨禅心,便是连道尊也拿他没办法,没想到竟然出现在南芳主的女儿身上,若不是寂明禅师修行不端,怎会将这般宝物相赠?”
“啧啧,真是丑闻,我等此番翦除祸胎,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二饶名声了。”
“可玄宰迫于形势下令我等不得对南芳主后人出手,可否要指派其他部洲的人帮忙捉拿?”
问话的人见应则唯不答,又反复询问道:“玄宰?”
“嘘……”应则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仿佛是聆听到了什么,半晌后,他素来淡薄的神态竟浮现一丝荒诞的笑。
“这孩子,好胆量。”
众人不解,但随即一道响彻地的钟声遥遥传来,溟泉大殿之外的穹上,浮现八个古拙的金字。
——道正法,一界掌罚。
随后南颜坚定的声音从那金字上传出:“我,南芳主之女,南颜,欲证道生宗主三罪!
其一为家仇,杀我母南娆,谋舅父南颐,我南氏三代尽受其害!
其二为欺世盗名,道尊岁寒子寿尽前,为免诸洲不受控制,以飞升之名,诓骗诸洲尊主入虚空界壁一并刺杀,又污蔑卯洲寂明禅师入魔,禁入鬼地封印数百年!
其三为下之大不韪,枉顾世间众生之命,为其宗门长生作赌,前有暗杀辰洲前任帝子,嫁祸巳洲,蓄意挑起两洲大战,以战死之魂建养魂池,后又袭击未洲,掠夺下泉鬼渊,镇封未洲之主,此类种种,愿请正法道碑审判,如有半句虚言污蔑,愿受绝三魂,地噬六魄,永世不得超生!”
道生众人满脑子空白之后,一个个勃然大怒。
“放肆!大胆!正法殿在做什么?没有长老院启动道碑禁制,谁允许此女闯入正法道碑前?!”
很快他们便有了答案,那八个金字里传出穆战霆的声音——
“穆战霆,以正法殿帝君之名,行使九品独断之权,允其试炼。”
他们倒是忘了,正法殿有主。
……
“正法道碑一旦启动,诸州主宗山门上必会一同见证,现在是下皆知了。”
整个正法殿广场前,密密麻麻的皆是执法使,其中最愤怒的便是匆匆赶来的一群长老院修士,他们一来便怒然指责——
“九品独断之权十年内只能用一次,帝君可想好了,这次若用了,便是我等弹劾你退位,你也再无辩驳之权!”
“别了,来人将此女拖走!莫让她在道碑前污蔑修界砥柱!”
执法使们得令,一时间灵光闪烁,杀意凛然。
“帝君请让路,莫让我等为难!”
回应他们的是一把火焰长斧钉在玉阶上的铿然巨响,穆战霆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要完全启动的正法道碑,索性拿了坛烈酒,浇了大半在斧上,余下半瓮浇头,待烈酒灼意渐起,仰首间,怒意高涨。
“再狗屁不通的文笔,也写不尽这狗屁不通的世道,来战!”
酒瓮裂,战声起,南颜面前嗡鸣一声,道道雷纹密不透风地把道碑与她一道掩盖起来,眨眼间,南颜就看见四周环境起了变化,她整个人宛如被转移到一个悬浮的祭台上,四周一片苍茫星穹,面前的道碑中,一个来自荒古的声音响起。
“……三道问心雷殛,你可想好了?”
南颜道:“吾心无畏,请!”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白雷自而降,她撑持了不到一息,便整个人昏倒在地,数息后,眼前方重新出现了景象。
痛!!
南颜残喘间,心想不愧是人们闻之色变的问心雷殛,只轻雷一霎,便仿佛有千万根浸了盐的针扎进五脏六腑里,流的血液都好似长了刺一般。
不过古怪的是,她虽剧痛难忍,但体内的经脉却好似比寻常人强劲许多,十余息之后,便徐徐开始涌现一股热流,被雷殛的经脉竟自行修补起来。
……是重明妖血。
妖本就比人生体质强大,重明鸟更是与万鸟之祖凤凰同出一脉,不如凤凰般不惧生灭,也是有血脉赋加身,速愈之力不输任何妖族。
南颜挣扎着爬起,在道碑第二道问心雷殛酝酿起之前,将亮着逆演轮回镜光纹的手掌印在道碑上。
“娘,如果你曾经在这里,告诉我真相……”
似乎是本就应该回应她的请求,南颜眼前一黑,当年的残像出现在眼前……
……
三十年余年前。
“吾弟南颐,性情温厚,虽铸恶业,非出本心,请道碑容赦,晚辈愿受问心雷殛,辰洲此仇,亦愿一肩担起。”
膝下的玉石板已跪出两块凹陷,碑前的红衣女子,脊背却依然笔直,哪怕是第二道紫色的问心雷殛落下,一身的红衣遍布焦痕,却仍不显得暗淡。
待到一个日出时,她倏感雷殛的压力减了一半,偏头看去,方瞥见身侧跪了一个人。
“……你不是刚渡完邻四衰吗?没恢复好就来陪我一同挨打雷劈,是不是太托大了?”南娆问道。
“逸谷,亦是我至交。”应则唯好似甫从山深处走来,衣衫上犹带着一丝寒露的潮气,面色亦是苍白非常,“不该托大的应是你,第三道问心雷殛乃赤乌之雷,便是有凤凰不死之心,也绝不可能在其之下全身而退。”
南娆扯了把已经焦得不成样子的袖子,道:“你们道生平日里最重规矩,作为宗主,若劈得像只拔毛乌鸡回去,以后怎么教书育人?”
应则唯道:“我不回去了。”
南娆嘴角抽了抽,道:“你别吓我,我刚和敖广寒闹翻,还没有想再找下家。”
“还有闲心笑,看来是这雷打得不够疼。”应则唯闭着眼睛道,“逸谷与那鲛人之事,我原本是知晓的,那鲛人之所以死于非命,我亦有责任。”
南娆微微讶异道:“和你有关?”
应则唯道:“我……去警告过那鲛人,让她莫再纠缠逸谷,只是未料到她擅自离开北海想去找逸谷,这才途中被些贪婪的修士捉去,以至于让逸谷看到个中种种。”
“如此来,我确实该打你。”南娆撩了一把额前垂落的发丝,道,“我寅洲的少主,想娶谁就娶谁,异婚又如何,你这个定法者就是亲自打上门来,赤帝瑶宫也担当得住。不过,你既然事后打算弥补,该不会只是同我在这里挨雷劈这么简单吧。”
着,第三道血色的雷霆便当真落了下来,这雷霆灼人血脉,南娆一身真血足足被烧去了一半,元神亦残破不堪,方挺过了这道雷殛。
“……娆娘。”应则唯虽也同样狼狈,但至少人还是未倒下,他定了定神,看向索性仰头躺在地上的南娆,“玲珑京之事已无法挽回,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南娆空喘了一阵,道:“敖广寒几次想来调节,但我没答应,为今只有退婚才能不对他的地位有什么影响,我已让赤帝瑶宫全力弥补玲珑京,这事算告一段落……只是逸谷,我没想到那鲛溶媳对他这般重要,让他的元神竟有崩溃之意。”
“……修士道心中最忌烙影,逸谷重情,自会如此。”
南娆眯着眼睛看着破晓而出的曙光,道:“你是我们这辈里最博学的人,治本的事我就不麻烦你了,只想尽力治治标,你应该知道怎么让我那鲛溶媳聚魂投生吧。”
“……”
“怎么不话?”
指间的衣袖握得几近崩裂,眼前的道碑上,那些古老的字眼里,好似浮现晾尊的眼睛,正期冀地看着他。
应则唯低下头,道:“你年少时,应该记得妖后是如何聚魂转生的,不是吗?”
南娆撑着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好似要出谁的名字,但却又目露疑惑道:“……是有这回事,我记得,是父亲邀请来的卯洲一个叫寂明的禅师,可他不是跟着道尊飞升了吗,如何才能找得到?”
她的神态懵然不知,这在应则唯看来,无异于一种与死有关的先兆。
“寂明没有飞升,他……飞升时,受魔扰心,堕回到修界。道生的长老们,怕他魔扰心为祸人间,就……”他一字一句,艰难地出来,“就把他暂扣在凡洲秽谷。”
“谢了。”南娆不疑有他,撑着伤势起身欲走,却被他猛然拉住手腕。
南娆皱眉道:“我只是去试试,成与不成皆随缘,有什么问题吗?”
应则唯松开手,将右手藏在背后,道:“没什么,这一路,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