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跑任你们对我下手吗?”
楚宴站在雨中, 因为身上的衣衫被烟雨打湿,他嘴唇发白, 身体微微颤抖了两下。就是不知是被吓的, 还是被冷的。
纪止云一瘸一拐的走到这里, 他的腿脚不便,走路的时候溅起了地上的泥水,绣着淡青莲花的衣衫下摆也被沾染了泥泞。
“既然齐王想走, 大可以离开。”
燕擎知纪止云这么做, 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想要故意支开楚宴。
燕擎抿紧了唇,便也松开了手。
楚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身影最后没入了雨中,越走越远了。
雨声越来越大,滴答在黛青的瓦片上。
燕擎眼神如冰:“故意支开齐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刚才那秘法……”
纪止云打断了燕擎的话:“没有什么秘法。”
燕擎心头的希望也逐渐湮灭:“原来……你是骗我的。”
燕擎心底升起了酸酸涩涩的感情, 犹如小虫撕咬。
初初时并不疼,等咬得多了将他蚕食,那痛感才一点点的出来了。
他忽然间想起了楚宴看他们的最后一眼,竟……无一不像叶霖的。
燕擎眼睛赤红的提起纪止云的衣领:“纪止云,这么耍寡人很有意思?”
纪止云仍笑得风轻云淡:“燕王别忘了我们是情敌,是你自己愿意相信我的话。”
燕擎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声音犹如砂纸磨过:“别忘了, 安儿的死有你的原因, 现在跟寡人装什么一往情深?”
纪止云眼底闪过了疼痛, 俨然被燕擎的话激怒。
他现在的身体,和燕擎拼不得,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住了表面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到底变得僵硬了几分。
燕擎放开了他:“滚,污了寡人的眼。”
纪止云没能站稳,直直的倒在了泥泞之中。那些渐起的泥水将他的脸弄脏,而他的心也染上污泥和黑暗,在泥水里的手指不断收紧。
燕擎离开了这个地方,纪止云淋了许久的雨,一直没有起身。
直到蔺文荆朝这个地方走来,才看到了纪止云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
“纪司徒在地上纳凉?”
纪止云仍在地上,风轻云淡的笑了笑:“蔺大人又是来这儿找什么?”
蔺文荆微怔:“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
说到这里,蔺文荆话语一止。
若不是纪止云是攻打周国的棋子,他也不可能收留纪止云了。
初见他时,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身上的大小伤口令人咂舌,还经常自虐,说什么要还谁。
不过纪止云洞察人心上,的确有些能耐。
蔺文荆不喜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纪司徒还站得起来吗?要不要我拉你起来?”
纪止云眼神泛冷:“不必。”
他从地上挣扎着,不知废了多大的力气都使不上力气。他折磨得自己太过,这具身体已呈现颓废之势,他活不长了。
蔺文荆见他这样,觉得昔日的纪家公子未免也太难堪、太狼狈了些。
他维持了表面的风度,将纪止云给拉了起来:“方才,我似乎听到了燕王的声音,是他推了你?”
纪止云垂下眼眸:“若燕王真的想对我动手,就不是推我这么简单了。他没推我,我自己没站稳倒了下去罢了。”
蔺文荆嗯了一声,又问:“纪司徒何时回出宫?我也好同你一道。”
纪止云背过身去,一步步朝前面走了:“我还有事情想做,失陪了。”
蔺文荆觉得纪止云的举动好笑:“纪司徒是要去哪里?难道……纪司徒也听说了大王像当年的叶公子,深迷其中了?”
纪止云的脚步一顿,眼中到底闪过疼痛。
他没有说话,而是径直朝那边走去了。
蔺文荆看着这一幕,忽然心中闪过了些许奇怪的情绪来。
尤其是……他清楚明白的知晓了大王对他的感情之后,既觉得他们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易得到了的暗爽。
大王对他的喜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
楚宴回到宫中,一脸的惊魂未定。
止烟老早便回来了,一看楚宴又是淋雨回来的,连忙去给他拿了件干衣服:“快快换上吧,大王才大病初愈,竟然淋了两次雨,怕是明日要生病。”
楚宴淋了雨之后,脑子一直昏昏沉沉。
怕不是明天,今天就不舒服了。
“止烟,你去叫医师来,我有些头晕。”
止烟一看事情不妙:“诺。”
楚宴换了干的衣服之后,就躺在了床上,脑子晕晕沉沉,让他十分难受。
不知过去多久,楚宴忽然感受到有个冰凉的手掌放在了他的额头,对方手心的温度让他止不住的发冷。
一阵惊雷闪过,将楚宴的困意彻底惊醒。
他睁开了眼,发现眼前的人淋了雨,发带也松松垮垮的落下,那张温润的脸上沾染了泥泞,还在朝他温柔的笑着。
楚宴整一个哆嗦,刚好延迟的雷声骤然间轰鸣——
怪吓人的。
“纪司徒,你来这里做什么!?”
纪止云痴迷的喊他:“叶霖。”
“你疯了吗,看清我是谁!”
“我看得清楚,在白天就看清楚你是谁了。”纪止云朝楚宴伸出了手,眼底带着渴望,“这一次,我比燕擎更早认出你来,你是有什么苦衷不能说出你的身份?”
楚宴全身的血液都要冰冷下去了,以至于让纪止云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脸。
粗砂感。
纪止云枯瘦的手指上也沾染了泥泞,一路过来已经干了不少。这会儿摸到了他的脸,让楚宴的脸上也被染脏了。
而纪止云的眼底露出了怀念:“温暖的,活着的,真好……”
“你认错了。”楚宴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
纪止云温柔的表情骤然扭曲:“不!我认错过你一次,绝不可能认错你第二次!你就是叶霖!”
他的手也不断用力,在楚宴的脸颊上留下了拇指印。
楚宴有些吃疼,这是什么?威胁吗?
仿佛他不承认,对方就要对他做出过激的行为一般。
楚宴直视纪止云:“之前以为燕王疯了,没想到纪司徒也疯了。不过燕王尚知自己是臆想,可纪司徒却疯得更厉害。”
纪止云逐渐松开了些力气:“霖儿,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我是齐湛!不是你们口中的叶霖!”
纪止云站起身来,在床边低下了头。
因为他凌乱的长发已经披散下来,这让楚宴看不清他的表情。
又是一道惊雷闪过,剧烈的强光,让楚宴一瞬间看清——
很危险,得跑!
楚宴头疼欲裂,他知道自己应当是得了风寒,却来不及顾及这个。
他从床上起身,想要从这屋子里跑出去,却被纪止云给抓住了手臂。两人纠缠不休,到最后楚宴竟然一个没稳住自己,朝纪止云压了过去。
‘碰’的一声,两人倒在了一起。
楚宴的头更疼了,当他好不容易抬起头,发现纪止云被自己压在身下。
他原本想起身离开的,后脑勺就被匕首给指着。
他只能和纪止云以这样的姿势相互拥抱在一起,否则一动便是死。
这是做什么?
病娇吗?
纪止云的性格,竟然已经扭曲成了这样。
楚宴毫无畏惧的看向纪止云,低着头笑出了眼泪:“纪止云,你是在威胁我。”
“我没有几天可活,你瞒着燕擎是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拼死也要帮我?”楚宴眯起眼,似乎在试探对方的诚意。
纪止云笑了:“这把匕首能对准你,自然也能对准我自己。”
他将匕首从楚宴的后脑勺挪开,转而交在了楚宴的手心里:“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想杀,今日我就会死在这个地方。”
楚宴是真的想刺下去,以免纪止云朝别人透露了他的身份。
很明显,他不信他。
就算是曾经的攻略目标,被他刷到了百分之百的悔恨值,楚宴也依旧不信纪止云会完全帮着他。
只是对方这么毫无防备的给他杀,楚宴还真的下不去手了。
再说了,纪止云在他这里死了,不知要引来多少人的麻烦呢。
“我不杀你。”
纪止云眼底露出喜悦:“那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楚宴眼神变得冷漠,“你做梦!”
纪止云心口一疼,楚宴虽然没有刺伤他,可这些话却犹如一把把的刀子,深深的刺入他的心脏,继而流出了鲜血来,伤口也变得血肉模糊。
楚宴叹了口气,俨然觉得这件事情就是个麻烦:“纪止云,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承认?”
“因为你的处境很艰难。”
楚宴:“……”
“我帮你,让我帮你好不好。”纪止云几乎祈求的问,“你想要什么?”
楚宴最终将匕首扔到了一旁,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变得这么复杂。
他心情烦闷:“……我要从燕擎手里夺回齐国的城池。”
纪止云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呢喃:“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临死前能助你,也算了却心愿。”
殊不知纪止云这副样子,只让楚宴发憷。
他不动声色的挣脱开了纪止云的手:“你要怎么助我?”
“齐国如今的局势复杂,你第一步便是要从蔺文荆和齐询的手里取回兵权,这点我会帮你的。”纪止云的语气一顿,“其次……便是稳住燕擎。”
“……我知道。”
纪止云话到此处,并不想点得更深了。
他比燕擎先认出了楚宴,又扭曲的不想让燕擎认出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止烟收了伞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这个大王当得憋屈,就连服侍他的人也不多。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楚宴心口发紧的看向纪止云:“你躲一躲,止烟是蔺文荆的人。”
纪止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后躲到了屏风后面去了。
楚宴狠狠的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丝红晕。
头疼得更厉害了,他还没来得及收拾下,止烟便带着医师过来了。
天已经暗下来了,止烟点了灯,看到楚宴脸上是泥泞,地上也有些,不由的惊呼:“大王,你这是……”
“我见你迟迟未归,出去走了走,没想到头昏脑涨,还摔了一跤。”
止烟扶着楚宴躺在了床上,医师很快就过来帮楚宴把了脉:“大王沾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只是得休息一段时日了,臣为大王开一副药,每日三次都得吃。”
“我知道了。”
医师很快就走了出去,止烟去外面给他端了一盆水进来,等她将楚宴的脸给擦干净之后,满是疑惑的问:“大王的脸怎么……像是被人给捏了似的?”
楚宴的心口发紧,没有回答止烟的问题,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问。
“止烟,你可有将我的行踪告知给蔺文荆?”
止烟手上的动作一顿,手心也开始出汗。
“若今日我没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是否也要告诉蔺文荆?”
止烟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笑着对楚宴说:“奴只是受过蔺家的一饭之恩,入宫后唯一的主人只有大王,奴怎么可能把大王的行踪说给蔺大人听?”
楚宴的声音显得很冷:“你大约不知道,那日我喝醉以后在花园的一个小亭睡着了,隐约间听到了你带蔺文荆来的声音,我差点被杀的事情,是你帮蔺文荆做的。”
止烟脸色苍白,瞬间就跪了下去。
她哪里知道楚宴醉得那么死,竟然能听到她和蔺大人的讲话?
楚宴彻底厌了她,而这些话也被纪止云听到。
纪止云从身后出现,拿起刚才楚宴丢掉的匕首,从身后高高举起,只是一下就戳中了止烟背后心脏的位置。
她死的时候睁大了眼,呆愣的转过了头去,似乎想看清楚害死自己的人是谁。
楚宴朝她伸出手去:“别看别人,你死后变成厉鬼尽管来找寡人,记住,今日是寡人想让你死。”
说完,止烟就咽了气。
她直到死都没看清纪止云的脸。
今日这屋子里还是见了血,楚宴瞥过了头去,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他微微喘着气:“纪止云,你可真是心狠。”
“我不心狠些,她便要继续害你了。”
楚宴不忍再看她,脸色泛白:“止烟死了,蔺文荆也会起疑的。”
纪止云丢掉了手上沾染了鲜血的匕首,只是止烟的血都流到了他的手上,血水混合到了泥泞里,他的手看着就更脏了。
“霖儿,别担心这些,你忘记燕离留了吹雪楼给我?”
“吹雪楼?”楚宴的记忆忽然间回来。
纪止云一声声引诱着:“她死了不是更好吗?不要自责了。吹雪楼里有擅长易容的人,我会派来一人易容成止烟在你身边,以后你想让她传递什么消息给蔺文荆都可以。”
真实的,虚假的,全凭楚宴做主。
楚宴明白了纪止云的意思,逐渐陷入了沉默。
纪止云最后帮楚宴处理了止烟的尸身,楚宴闻着浓重的血腥味,又因为身体不适头疼欲裂。
房内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逐渐被一阵风吹来灭了。
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似乎从未有过那一盏灯出现。
青烟袅袅上升,只有用手去触摸那灯芯,略微炙热的温度,才知它方才燃烧过。
—
楚宴陷入了长长的昏迷,他不断做着初来这个世界的梦。
他重复着一段路,一人奔跑在雪里。入眼处尽是苍茫的一片,明明那么努力的奔跑了,身后连一个脚印都没能留下。
他开始厌倦。
明明没有风,耳旁却传来了呼啸的风声,那声音大得快要将他吞没。
楚宴不再漫无目的的跑,而是站在原地,略略单薄的身影显得孤寂。
他累了。
还要多少个世界,才……
这个念头刚一起,楚宴便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喊他。
这个声音让他从睡梦中苏醒,睁开眼的时候,眼角滑落了一颗泪珠。
“燕、燕擎?”
他怎么会在这里?
楚宴之前和李传良打的那个赌,还以为自己输了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燕擎主动来看他,是不是就代表他赢了那个赌约?
楚宴的脑子乱哄哄一片,燕擎骤然间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眼底浮现了些许疑惑。
真的太像了。
像他的安儿。
燕擎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了下对方,到半空中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自己的手,痛苦的将手给抽了回去。
楚宴终于回过了神来,连忙改了口:“燕王怎么会来我这里?”
“你已经病了三日了。”
舍不得他死?
楚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哑然。
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眼眉弯起,不染尘埃。
燕擎忽然有些迟疑,转而站起了身来:“寡人今日来,是想同你商量两件事。”
“什么事?”
“燕国惯例的春狩要开始了。”
楚宴一听这劳什子春狩,不由狠狠的咳嗽了起来。
他之前一直害怕被燕擎提早发现,就是害怕改变后世因果,让萧允泽的命运发生变化。
这里可是过去,他不能改变。
不过一听春狩,楚宴眼神发亮……该是他掉马甲的时候了!
呵,呵呵呵。
“燕王,你参加春狩会后悔的。”楚宴意味深长的说了这句话。
燕擎:“……”
“是真的,这是我的忠告。”
燕擎冷哼了一声:“齐王莫不是在暗示寡人,在春狩当场会有人来暗杀寡人吧?”
楚宴笑得有点甜,看着不怀好意极了:“自然不是。”
燕擎狠狠一拂袖:“寡人在你面前就是胆小鬼?参加春狩乃燕国之传统,寡人凭什么会后悔?”
楚宴并没有反驳他,心情显得极好。
“春狩多久开始?”
“下个月。”
“那不就是还有二十来天了?”
燕擎皱紧了眉头:“齐王这么兴奋做什么?”
楚宴忽而就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他这不是兴奋,而是恶趣味。
燕擎说不到两句话便又要离开,他站起身,吩咐陈周把东西交给楚宴后,两人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
楚宴还纳闷着呢,没多久‘止烟’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楚宴看着她,想起了三日前他和纪止云做的事:“你就是吹雪楼的人?”
那人朝他跪下,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奴是吹雪楼的人,擅易容。”
她分明穿着女装,却发出了男子的声音,楚宴一惊。
不过让别人一直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楚宴对他说:“你起来吧,以后我怎么称呼你?”
“以防万一,怕被人认出,继续叫奴止烟便可。”
楚宴缓缓点头,又问:“燕擎是什么时候来看我的?”
“三天前就已经来了,似乎有事情朝大王求证,可来的时候大王已经昏迷了,并没有说什么话。这次大王病得凶险,若非燕王的话,那些医师还怠慢着呢。”
止烟想起燕擎送的药材,如实的告诉给了楚宴,“燕王还送了补身的药材过来,陈周总管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让我不要说。”
楚宴一下没憋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三天前,这不就是他和李传良赌约期间吗?
原本以为他赌输了,没想到却是赢了。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燕擎想找他求证什么,楚宴大致也能猜到些许。
燕擎不是傻瓜,纵有纪止云诱导,但那日过后,他应当感受到了什么的。
楚宴还没高兴得太久,正当此时,却看见一个宫人急急忙忙进来禀告。
“何事这么着急?”
“回大王,燕王……燕王在咱们宫外不远遇到了刺杀。”
楚宴心一沉,急忙问:“那他现在人呢?”
“燕王受了点轻伤,已经回到了杏花林的那边宫殿去了。”
楚宴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满脑子只有两个想法。
到底是谁想要诬陷他?
燕擎现在会如何想他?
他深深的陷入了沉思之中——燕擎在他宫外不远遇到了刺杀,这摆明了是有人要泼他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