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被横丢在马背上,青衫男子坐在她身边,马身动如倏电,转眼已将街市房舍远远甩在身后。
楚越俯在马背上,刚一跺脚,头顶就重重挨了一下,痛得她一咧嘴,狠狠道:“放下我!我不认识你!”
疾驰的马背上,青衫男子的长发衣袂高高扬起,如云如水地起伏,一张清爽胜过雨后空的面孔,似乎让本就明丽的色更亮敞几分。潇洒意态,和悦气质,看一眼便是霁月清风扑面而来。
青衫男子只顾着骑马,并不答话,楚越又叫起来:“放我下来!你坏了我好大的事!我不会原谅你!”
头上又挨了一下。
楚越痛得眼泪汪汪:“我会告诉你的晚儿,让她罚你跪一夜搓衣板。你等着瞧!我饶不了你!”
再挨一下,楚越狠狠嚷起来:“沐云殊!我恨你!”
青衫男子淡淡道:“回去关禁闭。苏翊离开帝京前,你不许出来!”
楚越变乖了,可怜巴巴地哀求道:“爹爹,我知道错了。”
也不知骑了多久,周围街市楼阁、花苑流水一一闪过,最后变成幽山明湖,堆烟杨柳,已是僻静郊外。
马身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棵大橡树下。
楚越被她爹爹沐云殊拎下马,不轻不重地往地上一顿。楚越为难地再唤一声:“爹爹!”
沐云殊仍是疏淡:“当不起。”
“爹爹,”楚越去拉沐云殊的手臂,猴子攀树似的晃来晃去:“爹爹,爹爹,爹爹……”
沐云殊终于伸手一点楚越的额头,清朗双眸乍一看盛着愠怒,细看却是十打十的疼爱。
沐云殊十九岁时,在昭王之乱中击败素有战神之誉的皇长子,成为翼国古往今来最杰出的将领之一,晋封加爵,地位崇高,人均以“沐王爷”相称。
沐云殊与他的爱妻夜向晚成婚十几年,只得楚越一个女儿,爱若珍宝,无所不依,所以楚越才敢昨晚闯出那种祸事而毫无忐忑。
沐云殊又爱又无奈地瞅着爱女,不无气恼道:“你看看你做的事,你要气死你爹?”
楚越撇撇嘴,道:“爹爹,你怎么知道是我?”
可想而知,昨那场风波的涉事者,已被秦子墨暗中换成秦馨若。反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互利互惠。秦子墨不愿楚越与别的男子有任何瓜葛,这一点楚越情窦初开的心里其实有所察觉。
沐云殊无奈地:“我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是你。那种荒唐事,整个帝京除了你,还有人做得出?秦馨若要认就认吧,我和你娘都希望你安分一点。”
“那可不行!”楚越立刻叫起来:“秦馨若一认,苏翊哥哥就喜欢她了……”
被沐云殊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楚越将后半段话咽了下去。无论怎样,沐云殊还没承认过,不关她禁闭。
但想想秦馨若借着她的名义去博取苏翊好感的行为,她心里就百转千回。
进退两难间,脚下一轻,竟已再度被沐云殊拉上马。不过这次不是横扔,而是正坐在沐云殊双臂间。沐云殊拍拍她的头,声音变得爽朗:“为赋新词强愁。走,陪爹爹打猎去!”
这话一出口,楚越竟真的忘了先前的苦恼。纵马驰骋,风劲弓鸣,何其快意。虽然她从对武技不感兴趣,沐云殊亦不强求,但由沐云殊带着去后山打猎,却是她的最爱。
追风溯影,泥尘飞扬,父女尽享伦,一玩就玩了半日,真正猎的东西却不多。春为万物生长之际,父女俩有共识,玩乐为首,尽量不猎杀。
马绕着山腰转几个弯儿,就到了一座朴素石亭前。父女俩弃马,走到亭郑亭伫立于一方凸起的山石之上,地势虽不高,视野却极佳,能将山下绵延的繁华官道尽收眼底。
沐云殊依栏而坐,侧身看着山下。亭檐阴影投在他侧脸上,看上去极其安静。楚越乖巧地走过去,帮沐云殊揉肩捶背。
沐云殊呵呵一笑:“朵儿也会心疼人了?是不是看爹爹老了,所以才同情?”
朵儿,是楚越的乳名,平日家里长辈都这样称呼。
楚越默默回话:“我没记错的话,爹爹今年才三十有四。爹爹再过三十年去逛青楼,姑娘们还是会争着喊‘公子’。”
沐云殊扬手就在她额头上一记。
沉寂下来,沐云殊又忍不住淡淡叹气。
楚越便帮他揉肩,便关切地问:“爹爹是不是因被削了军权,心里不痛快?”
沐云殊的睫毛轻轻抖动一下,目光变有了些微闪烁,反问:“朵儿是不是觉得爹爹没用,再也领不了军?”
“爹爹当朵儿傻呢,”楚越甜甜笑起来:“爹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哦?”沐云殊颇有兴致地问。
楚越停止按摩,坐到沐云殊对面,认真看着沐云殊的眼睛,开始一五一十地描述:“人人只道我们泓阳王府黔驴技穷,挽回不了君心,最终只能让陛下削了军权而无可奈何。谁也不知道,是爹爹自己引导陛下生出削军权的想法,又一步步不留痕迹地给陛下创造机会。所以,所谓‘削军权’,实则为爹爹自己交出军权。”
沐云殊眸中一点笑意,甚为宁静,似乎丝毫不为爱女出这种惊动地地话而意外。
沐云殊和声反问:“爹爹为何要这样做?”
楚越不疾不徐地解释:“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权臣家族走到顶峰时,往往就是最危险的时候。恃功傲君,卧榻之侧,君王的疑心是最致命的东西。从昭王之乱结束后,细雨十三盟投入我泓阳王府门下开始,我们一族就已在面对这个难题。权臣仕途,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激进太过,又是最大的取祸之道。在进与不进间,爹爹和爷爷这么多年走的每一步,不过是谋求一个平衡。”
沐云殊含笑看着侃侃而谈的女儿,最终伸手一拂楚越的刘海,柔声道:“朵儿若是男儿身,将来必定出将入相,建树远高于爹爹。”
楚越双眸星光闪烁,轻咬一下下唇,诚恳道:“楚越对出将入相倒并无期盼,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帮爹爹守护沐氏一族。当然,还有最最大的心愿,”
她粲然一笑,云蒸霞蔚,明眸因为梦想而熠熠生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话音一落,楚越再往山下一看,不禁“呀”地叫一声。
那宽阔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已蜿蜒了数里队伍,玄甲曜日,朱旗绛。领头的如雪一骑上,玄色披风如帆招展,猎猎之声仿佛直入耳窍。
楚越这才想起,苏翊在数月之前,刚与陈国打了场恶仗,收复五朝之前陷入陈国之手的惊云五州。三军凯旋,由承门觐见,这是由三军驻扎之地驶往承门的必经之道。
楚越盯着队伍最前方作为统帅的苏翊,不由自主地,再向更远处一眺望,就见金城绵延千里,浩瀚如海潮,专为那玄衣男子织成一片琉璃幕景。
楚越心头猛烈颤动,不无激动地想,苏翊真的长大了,顶立地的伟岸男子,再无比他更坚强有力的了。而她也已经长大,华容婀娜,只待为他绽放。
“喂——”楚越的呼喊声脱口而出,荡气回肠,如春雷破云,响彻大地:“我喜欢你——”
呼喊声飞扬直上九,空仿佛变成一个万花筒,无数幕景伴随袅袅降落的呼喊尾音而播撒出来,楚越从那些幕景中看到自己虚幻的未来。
她抑制不住激动,又对着远山呼喊起来: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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