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楚越睁眼,破天荒地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人。
她盯着窗棂上浮动的阳光碎片,思考片刻,嘴角便漾开一丝隐秘的笑意。
如果掌握的信息不错,那么再过不久,就是流丹阁的天祭日。这个江湖中势力最大、最神秘的组织,会现身于蛟螭神山中。
她会咬紧牙关忍受这最后一段日子。她志在必得。
哥舒无忧的宫殿。
“什么!你说什么!”
哥舒无忧看着一大早乐颠颠奔过来的哥哥,惊得几乎落下眼珠子。
哥舒天宇却是满脸理所当然:“我们兄妹几人,一人一把钥匙,你们都借我用一次,有什么难的?我又不是不还!”
哥舒无忧看着那张无所谓的脸,一时不知是该一拳揍过去,给那混沌的脑子几分清醒,还是该一盆冷水泼过去,浇灭那狂热的疯癫状态。
哥舒无忧深呼吸几次,尽力做到心平气和,慎重道:“哥,那‘天鹜’,是我雪族第一至宝,关乎我一族天运,怎可说示人就示人?哥,你醒醒好不好?你要博美人一笑,有的是方法。”
哥舒文宇淡淡摇头:“她受的苦太多,稍稍对她好一点,她就会诚惶诚恐,心满意足。”
哥舒无忧愣了一下,她是一点即透的聪慧女子,立刻明白哥哥的意思。
哥舒文宇的任何一点点好处,都能让楚越知足。但正因如此,哥舒文宇一来不能确定,自己对楚越的好,在摒弃楚越从前所受的苦之后,是否还算得上好,二来又因楚越的经历而更生怜悯,两个缘由合一起,便令哥舒文宇一心只想给她最好的,不容丝毫折扣在其中。
哥舒无忧眉间仍有犹豫:“哥哥说得也在理,你那小美人,确实让人怜惜。只是天鹜非同小可,万一出一点点差池,说不定会带来合族灾祸。”
哥舒文宇却“呵呵”笑两声,大大的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棵『药』草,用得好能生死人肉白骨,可惜我雪族灵『药』无数,善医者却不多,好好一味『药』放在这里,硬是无人得其用法。说白了,就是个摆设。”
哥舒无忧大惊,懊恼道:“哥!”
但随即眸『色』一转,就变成嘲讽:“既只是个摆设,哥哥怎么还一意要用来讨好小美人?哥哥手里比摆设值钱之物,数不胜数。”
哥舒文宇终于有些不耐,走过去一抓哥舒无忧的素袖,又似耍无赖又似撒娇:“好妹妹,好无忧,你忍心看哥哥每天愁眉苦脸?晚儿是被你从刑台上救下的,俗话说得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救了她,怎能不连着她的情郎你哥哥我一起救?”
“呸呸!”哥舒无忧啐道:“好没羞!好没脸没皮!这话也说得出口,你别说你是我哥!”
两人这一笑一闹,先前的疑虑便缕缕消失,最终哥舒文宇正『色』一点,恳求道:“好妹妹,这次你非帮我不可。我不过是带晚儿看一眼珍奇之物。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我待她坦诚至此,之后自己也便心安。至于她从前所受的苦,我有一辈子时间,不说全弥补,弥补七八分总是够的。事在人为,我只想做好自己该做的。”
哥舒无忧沉默片刻,看哥舒文宇眸中缓缓浮起的,向往与怅惘相掺杂的神『色』,自己也跟着有了三分沉甸之感。
她轻咬下唇再思考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大哥二哥那里我去说,不过哥哥,你千万当心,只是去看看而已,定不能出任何差错。”
说着,忍不住叹气:“自百年前那‘海之羽’遗失,我雪族运势便大不如前。天鹜万不能再出差错。”
天鹜和海之羽,原是雪族两大瑰宝,均为『药』中之圣,传说承载国运之势,一直被雪族精心看护。但百年前,海之羽突然不翼而飞,任雪族将蛟螭神山掘地三尺也是枉然。
哥舒文宇立刻被哥舒无忧少年老成的口吻逗笑,又变得轻松起来:“好妹妹,晚儿一介弱女子,要那天鹜有何用。说了只是看一眼,一眼而已。劳烦好妹妹,小生先在此谢过!”
又是一番调笑,哥舒文宇心愿得偿,欢蹦『乱』跳地返回玉竹轩。
哥舒无忧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却有些压抑。
旁观者清,哥哥是完全陷进那一片情思中。若有兴趣减淡的一天倒还好,若一直这般狂热,可如何是好。
楚越现在能寄居在哥舒文宇处不假,但也只有赖于哥舒文宇年纪尚轻,未及婚娶。楚越一介奴隶,能得哥舒文宇青睐,父王母后疼惜这小儿子,不在乎适度放松一点,但若想在婚姻一事上胡来,那是做梦也不许的。
不说王族礼法,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奴隶,多是受家族牵连,在外界有着剪之不断的或私仇或利益冲突。比如楚越,一看那风度举止,绝非出自寒门小户。但雪族自古规矩,对所有奴隶一视同仁,绝不过问出处,所以不知楚越到底出自哪个显赫世家。无论如何,将她灭族的那一方,绝非等闲之辈。若让那一方暗中得知,楚越明明为奴,却被雪族厚爱,更有甚者,与雪族世子结为伉俪,他们必会到翼王面前弹劾,对他们雪族可是大大不利。
所以,哥舒文宇此时早已是魂飞魄散,哥舒无忧却是清醒得很。楚越与哥舒文宇不可能,越到后面,越可能是一场折磨人的孽缘。
楚越在玉竹轩里静静抚琴,宁谧安详。门开动,哥舒文宇满面含笑地迈进,径直握住她抚琴的手,却只是深深看着她,并不言语。
楚越霞生两靥,娇怯怯地问:“三世子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喜事?”
哥舒文宇专心欣赏一会儿,才柔声开口:“晚儿,过几天,我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楚越的秋水双眸中刚现出一丝疑『惑』,哥舒文宇再次笑了,带着孩童的得意和顽皮:“晚儿不必多问,过两天自然就知道了。”
楚越怔一会儿,轻轻点头,眼帘半垂,睫『毛』掩住一线眸『色』。
三天后,用过早餐,哥舒文宇轻轻握住楚越搁于桌面的右手,楚越刚一怔,就见哥舒文宇眸中微光跳跃,竭力压抑着兴奋:“晚儿,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因楚越身份之故,住进玉竹轩之后,从未踏出过半步。此次哥舒文宇带她出去,先是马车侍奉,只一个平日视为亲信的车夫,再无其他随从。走了整一个时辰,马车在两山之间的夹角处停顿,楚越由哥舒文宇扶着下车,马车留在一边,只等再接二人回去。二人改为骑马,向着那夹角深处飞奔而去。
楚越其实骑术不弱,但哥舒文宇执意与她同骑,她也绝不会反对。
夹角越来越『逼』狭,渐成一线天之势,天空高深得近乎寒潭虚影,天光仿佛历经数重幻世才疏淡洒落。马身追风溯影,木叶从身后散散飘飞。
也不知奔了多久,每一次转弯都仿佛在虚空中发生,故而总让人感觉在走直路。等马身慢下来时,楚越才蓦然惊觉,他们竟高居一座半山古亭中。头顶树叶窸窣不断,远山薄雾霏霏。
雪族的机关术,原也是如此出众。刚才分明是踏着平地。
哥舒文宇瞥见楚越眸中的诧异之『色』,更加得意,也更加喜悦,扶楚越下马,沿着林间青石路弯弯绕绕一阵,便到一座碧瓦朱垣、恢宏肃穆的宫殿前,有几分古寺韵味。殿中侍卫五步一隔,看上去均身手不凡。
哥舒文宇揽着楚越的腰一路前行,重门次第打开,直到最后,一面直接以山体而凿的高墙挡在面前,宫殿的穹顶不知增高几丈,藻井斗拱几乎被掩在云层之上。
便有一劲装侍卫从暗处稳健迈出,单膝跪地,垂首道:“三世子。”
哥舒文宇默不做声,面『色』是难得的庄重,伸手入衣袖,片刻后,右手在侍卫面前一摊,掌中一只红木花雕小盒,花纹纷繁精细、层层叠叠却又自成灵韵。
侍卫看一眼那小盒,眉间立刻现出肃敬之『色』,双手接过,又当着哥舒文宇的面打开。四把古铜『色』小钥匙并排躺在盒中。
暗门沉沉开启,楚越随哥舒文宇走了进去。
暗门之后,竟是流光溢彩,墙体均由深蓝『色』多面凸起的透明水晶修筑,将室内光线折『射』成细细密密交织的网状。房间正中央,一轮垂直悬空的水镜后,漂浮一颗三尺高的透明泡泡,千万束冰蓝『色』光芒在泡泡内环绕汇聚,一朵灼灼夭夭的牡丹翩然展开。
水镜四周,亦漂浮着一些小泡泡,其中绽放一些陌生花草,但均不及那牡丹光艳夺目。
楚越看得目不转睛。
随即,墨黑的眼仁深处,一抹流星似的光彩一掠而过,照亮嘴角一丝诡秘笑意。
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那牡丹上,却没发现,自己此时这一瞬的表情,恰巧被转头的哥舒文宇捕捉到。
哥舒文宇眸中炸开一线惊诧,面『色』瞬间转为苍白,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再定睛看楚越时,表情就显出古怪,似若有所思,似恍然大悟,又夹着无法言明的悲怆。
哥舒文宇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一下,刚想说什么,就发生一件难以预料的事。
楚越左手猛一挥,银芒在空气中『荡』开一圈波纹,动作之快,连伸手不弱的哥舒文宇都没来得及阻挡。
哥舒文宇再看清时,楚越仍呈站立状态,只是脸低垂,长发从两颊散落,仿佛被吸走生命的杨柳丝绦,颓然晃动。
楚越的左手死死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间大股淌出。刺入血肉的匕首,只留匕首柄在外。
哥舒文宇被这陡起的变故推入地狱,目盲神失。
楚越嘴唇惨白,咬牙道:“世子不必怜惜,我家人俱遭不测,活着也无望……”
哥舒文宇脸上的惊愕之『色』很快退却,轻而迅速地将楚越平放于地面,转身跃向那面水镜,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双手略做几个手势,蓝『色』光芒便倏忽减淡,水泡中的牡丹连着好几味『药』草一并消失,哥舒文宇握紧的右手中,却有光芒从指缝间漏出。
哥舒文宇奔回楚越身边,道一声:“晚儿,你忍住”,双手靠近伤处,捏着『药』草的右手一张,便有数道光华冉冉流进血肉,浑无实体,但那伤处的流血却瞬时止住,比最神奇的止血『药』还高明百倍。
哥舒文宇凝神,一手稳稳按住伤处四周,另一手果断一用力,楚越贝齿紧咬,冷汗簌簌而下,匕首已脱离她腹部。
本该是血肉模糊的血洞,却什么也没有。光华流淌进楚越的身体之后,不但止住血,还收敛伤口,生新肉补重创,很快光洁如新,毫无痕迹。
疼痛缕缕消散,楚越被哥舒文宇揽在臂上,耳边是哥舒文宇关切的问话:“晚儿,感觉怎样?疼不疼?”
楚越微微摇头,对哥舒文宇『露』出虚弱却甜美的笑,眼泪莹莹,心里却有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环环相扣,她走得很顺利,尤其这最重要的一步完满收官。
她只差最后一个收尾。
哥舒文宇手执一块丝娟,沉着擦拭楚越衣衫和地面的血迹,温言道:“你别怕,我不会让人看出来。我马上带你离开。”
他转头看一眼水镜后空空如也的水泡,好像在自言自语:“等你的伤一全好,我就能将天鹜取出来。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我们动过天鹜。”
天鹜『药』效无穷,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楚越那重伤幻化为无。现在天鹜就在楚越身体里,等楚越身体里的精气恢复之后,方能重将其取出。
天鹜就在她身上,她终于得到天鹜。
她会尽快找机会离开上弦宫,离开雪族,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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