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随男子穿行在曲折环绕的密道中。
清一色大理石铸就的四壁,空旷宏丽又寒气森森,影子在光洁地面下晃动,宛如冰湖中游曳的长尾鱼。
也不知走了多久,视野突然开阔,便见一长宽各两丈余的密室,寒烟顺着墙壁层层流泻,好像挂着静默无声的瀑布。整个密室无其它装饰,只在正中心,五片羽毛形巨石围成的绽放花朵上空,四条银链悬着一口雕工绝世的冰棺。
无疑,这就是男子在此地守护的亡灵。
楚越扫一眼那冰棺,一片晶莹中略见人形,却是凝在厚厚冰层之中,仿佛沉睡千万年依然完好的古尸。但终究是死物。
楚越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她倒不是怕那尸体。在樊园时,尸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物。每天早上睁眼,窝棚里都可能新增一两具尸体。那些命如蝼蚁地女孩。
但冰棺里的尸体,不知为何,却给楚越一种古怪的恐惧感。
恐惧感中,甚至带着一丝熟稔。或者就因为那熟稔,才更觉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很自然就捕捉到楚越的情绪,面色也显出几分古怪,又有几分挑衅,似笑非笑地看着楚越,问:“眼熟?要不要仔细看看?”
他指的,当然是冰棺中的死者。
楚越沉思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转身接着前行。
男子跟在她身后,眸色幽深,看似隐藏难以捉摸的玄机。
一走走了大半天,直到楚越脚底开始发酸,男子却漫不经心道:“不错,脚力还行。”
楚越沉默不语。
她太清楚,世人大致分两种,磨得来嘴皮子的,和磨不来嘴皮子的。通过两天的接触,她已完全了解,在男子孤傲清冷的外表下,其实掩着一颗最火热的八婆的心。这两天在那地底古园,男子总是以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面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楚越面前,随意挑起一个话题,再跟她一绕就绕上大半天,其间还会有揉肩捏腿沏茶打扇子等各种要求。
有一次男子甚至还略带苦恼地对楚越说:“声林虚籁,沦池灭波,静谧固然可贵,久了也不免沉闷。”
楚越耐着性子建议:“或许阁主可以抚抚琴?”
男子摇头,一双月华星辉的眸子紧盯在她身上。
楚越只能再建议:“楚越虽蒲柳之姿,但少时受家教,对舞技略懂一二,阁主若是不嫌弃,楚越也可一舞,为阁主解闷。”
男子目光闪亮,但最终,还是摇头。
最后,楚越手里多了一把扫帚,按男子指点,花一顿饭功夫,把前院后院打扫了个遍。男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观赏,亦不忘赞叹:“自然洒脱,浑然天成,这劳动的美感,可不比一舞更愉悦人心?”
……
此时,楚越脑中一直回荡那庄严却古怪的冰棺,没心思跟男子磨嘴皮子,故而对男子的话,听而不闻。
好在男子也不寻根究底。绕过最后几道弯,男子开启暗门,轰隆闷响中,密道的明珠光彩退却,柔和天光随之流淌而进
出门,便见幽蓝河流环绕星点状小岛,岛上衡兰芷若、香荪紫贝,河中芙蓉菱华、锦鳞玳瑁。仍是地底,整片空间的色彩呈星空黯蓝,与河流深浅相晕,浑然一体。
楚越愣了愣,才见芳馨缭绕中,一清秀人影也因他们的到来,正兀自发愣。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一起欢叫着“楚越!”、“文宇!”,相互奔过去。哥舒文宇高兴过头,一用力,直接将楚越抱得双足离地转了两转。
一边的男子,不自主地皱了皱眉。
两人又亲亲密密乐呵半天,才听男子轻咳一声。楚越意识到外人在场,举止颇有失度,立刻与哥舒文宇分开,转身面对男子,想说什么,男子却伸手阻止,淡淡道:“半月之后就是北阁的天祭。半月之内,能不能赶到天祭所在的牧云台,就看你们造化了。”
哥舒文宇既不知男子的身份,亦不知楚越这几天的经历,故而听了男子的话,只一脸懵懂。
楚越却忍不住问:“万一我们赶不到……”
“呵呵!”男子半冷笑半戏谑:“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楚越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已经答应过我了,一定会收我的。”
男子也不绕弯子,立刻点头赞同:“不错,答应了。唯一的差别就是,只做入室弟子,还是一边做入室弟子一边做侍妾。”
楚越心跳加速,俏脸微红。
“呵呵!”男子又是一声嘲笑:“为何我总觉得,你其实希望自己通不过炼试?”
楚越那往日的伶牙俐齿,不知为何,竟出现短暂的凝固,只看着男子,滢滢闪烁的眸子里,两分娇嗔一分羞怯。
庭院海棠树下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旋。
男子笑得更欢悦,称得上肆无忌惮,终于丢下一句:“但愿天遂人愿!”,便没了踪影。
男子消失后好久,楚越还是恍然如梦,直到哥舒文宇拉拉她的袖子,小声问:“妹妹,那是谁?他在说什么?什么弟子?侍妾?”
楚越蓦地反应过来,故作镇定道:“文宇,你肯定听错了。对了,时间紧迫,我们快上路!”
男子,流丹阁南阁主曜璟,静静走回密道,好像走得很慢,但那曲折逶迤的道路,很快便延展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出现那安置冰棺的密室。
银锁慢慢放下,冰棺一点点降落,最终平稳停留在石雕花瓣正中。
曜璟双眸深黑,仿佛一片阴沉沉的大海,一点明珠之光落进,立刻被卷得无影无踪。
曜璟慢慢靠近,一步步踏上石阶,最终出现在冰棺边上。
冰棺中的人影,在厚厚冰层之后若隐若现。曜璟默默凝视,眸色似怅惘似悠远。那双眸中竟似含了某些无法言明的魔力,就那样看着,冰层便慢慢消解,人形渐变得清晰。
少年琼枝玉树的面容从冰层下浮现。沉睡太久,浮沉俗事皆尽离他远去。宛若新生的洁净。
曜璟凝视少年良久,一声叹息溢出,似秋叶盘旋下落。
“殿下,”他对着沉睡的少年,静静开口:“玉雪珠效果将尽,殿下马上会回归。委屈殿下两年,殿下醒来之后,手刃了我吧。”
他停顿片刻,又说:“我以天祭之礼,陪伴殿下两年。大不敬之罪,实该被千刀万剐。”
声音越来越低沉,在黯淡光线中缕缕游荡,仿佛一尾尾身体冰凉的鳗鱼:“我趁殿下不备,对殿下施用玉雪珠,只因怀着对那些人的恨意。我想看他们每一个人受苦,哪怕是无辜者。殿下执意救人,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只能让殿下先沉睡。”
他越说越快,低吟声在诡秘氛围中显出肃穆,变成某种仪程:“我任其自生自灭,生死都随天意。但她竟然还活着,竟然自己跑过来。都是天意。天意向着她。你没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他细细观察少年,认真地说:“她跟你很般配。世间唯有她配得上你。你没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否则你肯定会无法自抑,就如当初对她母亲一样。”
又一声叹息袅袅升起,风过雾开,古潭般的眸子便清亮起来:“都是天意,天意让她完好,让她重受宠爱。既然如此,肉体凡胎,绝无违逆天意的野心。醒来吧,运气好的话,你还能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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