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明灭,烟岚中奇峰苍翠入云,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环中心松林草木际天,俯仰之间景致百变。偶一白鹤划过,云开云散,便显露出广漠旷野中的嶙峋怪石、深秀丘陵。
从先前那山川石阶一登入顶,跨过宏丽山门,几经周折,便立于这环山之颠。眼前烟涛微茫,正是牧云台中着名的“西园九环阵”入口,所有人均正襟肃穆而立,出类拔萃之相更溢于表。
众人林立的大石台正前方,一形似烽火台的高台之上,一面容周正、虎目生威的中年人迎风而立,披风猎猎作响,令人无法不仰从,正是维持选拔秩序的麒麟阁孟阁主。
孟阁主朗声宣布比赛规则。这规则在江湖中早已被传得耳熟能详,自是没有引起太大注意,所有人都已被那环山之中的壮美之景吸引。流丹阁的选拔,虽败犹荣,但其阵法独步江湖,能亲自见证西园九环,也是难得的经历。
孟阁主所宣布,最多不过是在阵法中不许作奸犯科,更不许相互谋害暗算。只不过最后点明一点,让所有人心头一动——参选者慕琬、蔚然、林嘉煜各自从西南、西北、东北入口进。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流丹阁的阵法炼试,本是不限制参选者选择入口,现在却特地宣布,让那三组人分别从不同的入口进,在闯阵过程中难得再有交集,分明就是受那场闹剧影响,不希望其拉帮结派,给其他人造成不公。
蔚然心里一咯噔,隔着人群,远远瞥一眼楚越,却见楚越只盯着云霭中的阵法,面色沉寂,别无杂念,不禁有些涩涩的不是滋味。
午时末,西园九环开启,人群各自去往入口,赛事正式拉开序幕。
楚越按照规则,从西南入口进,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便只剩她和哥舒文宇独处,其余参选者均已没了踪影。
二人相视苦笑。
那场闹剧,无论最后众人心中认定的罪魁祸首是谁,陷入那么一桩风流韵事,怎么也不会给脸面添光。楚越和林嘉煜那一行人,说不上谁赢了谁,顶多算个双输。如蔚然那般,虽私生活备受争议,但实力摆在那里,或许还有人愿意与之搭档,但楚越,要身份没身份,要水准没水准,再落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哪怕她华容婀娜让同组的好几个少年见之忘神,大家还是跟躲瘟神似的,能躲多远躲多远。
这一孤立,就给了楚越和哥舒文宇极大的阻碍。
要知流丹阁的选拔,自古就有立生死状的规矩,参选者遭遇任何不测,都绝不归咎赛事。选拔过程中亦是从不刻意护人性命。西园九环阵危机四伏,除了阵法本身的压制,亦有无数蛇虫毒草迷障。最耸人听闻的,独生于阵法的凶兽“血鹭”,残暴嗜血且矫健凶锐,一扑之下形同倏电,又习惯群袭,若参选者遭其围攻,多半不死也半残。因此阵法中的人,哪怕再出类拔萃,也多是与人配合,各取所长。独行,百害而无一利。
像楚越这般,既不出类拔萃又独行,那……
二人走走寻寻,不知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日头开始偏西,雪原中残红点点。哥舒文宇只一味跟着,注视周围有无异动,至于楚越在寻什么,他是毫无把握。
楚越有时仔细观察四周的草木,择其一二收入袖中,有时举目巡视远山近水,又低头用树枝在地面描画演算。
直到两人肚子开始唱戏,才慢下脚步,哥舒文宇按照楚越指示,开始攀岩爬树,选一些野生果子,又用树叶折成瓢状去取水——按照赛制,入阵时所有人都不得携带水和干粮,饿了渴了只能就地取材。那些辩不清草木有毒无毒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就地歇息,一边吃着果子,哥舒文宇凑近楚越,眉间突然浮出一抹诡笑,兴致勃勃地开口:“妹妹,你其实有恃无恐,对不对?”
楚越蹙眉道:“这话怎讲?我时刻小心就怕遭了血鹭伏击,哪来有恃无恐?”
哥舒文宇却哈哈一笑,双目闪烁顽皮之色,道:“妹妹跟我还遮遮掩掩?之前我们在那地底遇到的阵法,比这个高明一百倍吧?妹妹都能闯过。”
楚越立刻纠正:“文宇,我再修习一百年也绝闯不过那阵。当时是阵的主人有意网开一面,我们才保住性命。”
哥舒文宇却不依不饶:“好吧,就算当时我们没闯过,但同为流丹阁阵法,总有相似之处。妹妹既然熟悉一个,以妹妹的天分,一通百通,对这个必然也有所把握,对吗?”
楚越默默摇头:“文宇,这西园九环阵,自流丹阁开设选拔赛以来,数百年未曾变化,每年均有闯过者,按说他们对阵法都有所了解,但你可曾听说阵法外传?”
哥舒文宇一怔,在思考片刻,皱眉沉吟:“那些人均已入了流丹阁,自然不会违背阁中规矩,外传阵法。”
楚越一声冷笑,反问:“均已入了流丹阁?那么,那些在阵法后面的武试中被淘汰的人呢?他们也入了阁?”
哥舒文宇说不出话。
楚越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高明的阵法,都是遵循其自身规律而变化,却又让人摸不准规律。今日天南,明日海北。去年参选者面对的同一阵法,今年再看,似是而非却又天差地别,所以不是那些人不传,而是传了也没用。你说,同一阵法,尚且变幻无穷,不可捉摸,而我们当时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阵法,于今日的西园九环,又有何帮助?”
哥舒文宇听她说完,有点讪讪的,还含着几分沮丧,道:“我原以为,你从容不迫,是早有谋划。”
楚越淡淡叹气:“我的谋划,就是能寻到一个闯阵的高手,再低声下气求得其首肯,让他捎我们一段。”
哥舒文宇:“……”
填饱肚子,楚越不再急于前行,哥舒文宇便找了个舒适的草堆半坐,看楚越独自忙活。
楚越那袖子里好似个百宝箱,哥舒文宇只见她一会儿掏出一只小瓶,清一色素白,她却也分得清清楚楚。从各小瓶里取药丸,又是研磨又是混合,再把之前寻的草木磨汁相混。那双细白的手在药草之间翩飞如蝶,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两炷香功夫,楚越起码完成十来道工序。
哥舒文宇看着,就忍不住心生疑惑,问:“楚越妹妹,你这一双手,简直比我们修炼过的人还快,怎么做到的?”
楚越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漫不经心地回答:“当初在樊园,且不说日夜劳作不得空,就算偶尔有空,若被人发现我做这些小动作,早被砍了手脚扔到深山里喂狼了。快,都是被逼出来的。”
哥舒文宇听得心头一凛,沉默一会儿,突然踟蹰起来:“楚越,你在我们雪族为奴,受了那么多苦,你,你有没有恨过我们?”
楚越手中一顿,抬头看向哥舒文宇,目光雪亮,刺得哥舒文宇眉心一闪,不自觉地垂下眼帘避开。
哥舒文宇突然发现,这个朝夕相处的小姑娘,时而柔顺时而凛冽,他其实从没分清过她的真面目。以他的资质,根本不可能看透或了解她。
“文宇,”哥舒文宇正沮丧时,楚越已平静开口,温婉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肃重:“文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看着哥舒文宇,又重复一遍:“文宇,我穷途末路时,只有你肯帮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辈子都是。”
哥舒文宇的眼圈蓦地红起来,急忙强颜一笑,道:“妹妹,炼丹制药有诸多工序,起码也得有个丹炉,你单凭一双手,怎么能得那么多各色药丸?”
楚越嫣然,却又正色道:“文宇,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想不出来,是因还没被逼到过这种地步。不过,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得让你出体力。”
楚越这话真没瞎说,哥舒文宇接下来的大半夜都过得极其辛苦。他按照楚越的吩咐,一手抱着楚越,一边提气攀岩,专找那绝壁天险处。满岩月影清滢,被冻成大冰块闪烁不定,狼啸声从天边传来,在深潭似的峡谷里回荡不息。
不下百次地拨开乱石杂草,突听楚越惊喜道:“就这个!”
哥舒文宇定睛一看,只见漆黑石缝里一株似花似草的植物,柔嫩多姿,在月光下泛起一层青蓝光彩。
楚越将之前做好的药丸小心翼翼放入那植物的叶片中,再用枯草覆盖好,转头看看薄云中的明月,甚为满意。恰逢不远处,绝壁上突出一块大石,二人就在那大石上和衣而卧。
哥舒文宇笑道:“以药炼药,妹妹真是好雅致。”
楚越亦不禁莞尔:“蛟螭神山灵药无数,有许多本就玄妙,结合三光灵气,可充当天然药鼎。从前回日洞里有一些,但更多的,其实是在去灵泉取水的途中,隐于奇峰怪石中。反正取水时没有监视,至于同去取水的女孩子,我乐得卖她们人情,只让她们在原处休息。”
顿一顿,又补充道:“不过文宇,这事儿听着简单,其实繁琐得要命,我们这会儿找到灵草,不过是第一步,后面还得接着找。”
哥舒文宇断然点头:“接着找!全听你的!别说悬崖绝壁寻找,就算让我刀山火海寻找,我也绝无二话。”
楚越咯咯笑起来:“看你说的,你是我的好哥哥,我怎么舍得让你刀山火海。不过就是悬崖路险,我又没有修为,全部得依靠你。”
哥舒文宇点头,半晌,突然感叹:“宝剑锋从磨砺出。妹妹从前受那番苦,现今已是才谋绝伦,无人可及。福祸相依,焉知不是天意?”
楚越心头一怔,倒不是为哥舒文宇的感叹,而是那句“宝剑锋从磨砺出”,让她蓦然想到一个人。那地底庭院里与她旖旎缠绵的漂亮男人。
楚越发现自己竟有点想念他。
所以,她回了哥舒文宇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文宇,我曾经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既然没有死心塌地眷恋的,你说我寻个最强者,是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况且那最强者,确实让人心醉神迷。”
哥舒文宇半晌无声,然后静静询问:“妹妹说的最强者,可是那日在地底遇到的俊美男子?”
楚越目光滢澈,并不作答。她知道哥舒文宇平日大大咧咧,但一到关键点上,其实是个相当敏感睿智的人。
哥舒文宇声音温和,含着一星半点落寂:“妹妹人中龙凤,唯有那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妹妹。妹妹从前历经劫难,九死一生,说不定就是为寻到那样一个人。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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