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太大,方贞莞垂在脑后的长长孝布被风吹起。
她神情已呆,哭不出来,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两具尸体皆是死于他们自己的弓弩之下,而且都是致命之处。
一个是眉心,脖颈。
一个是心脏,胃部。
二连弩,对方不管是角度还是准头,都非常可怕。
方贞莞颤着手,将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闭上。
她恨,她好恨!
周围几个男人过来,很轻很轻地安慰方贞莞。
不论是谁,包括两个岁数看着比方贞莞要大的,他们面对方贞莞时的言行也充满恭敬。
这些落在夏昭衣和沈冽眼中,他们对方贞莞的眉眼便更深记数分。
天空没有晴朗多久,又遍布阴云,山风更大,鼓吹着幡旗和方家人的广袖。
那些纸钱滚过黄土,被枉死的送葬人们的鲜血沾湿,方家人的裙踞再拂过那些斑驳血水和纸钱,变得一片泥泞污浊。
·
从山顶去往墓道入口,需翻大半座丘陵。
夏昭衣此行本就因楚筝而来,随沈冽到墓道入口处后,她打量附近高高低低的坟包,皆是年代已久的老坟。
沈冽是跟着记号找到这的,他无意间发现记号,还以为是她所留。
记号很新,二人随口分析,或是赵琙怕自己回去后迷路所记,又或是赵慧恩留下的。
季盛一直守在甬道另一头,终于见他们二人过来,季盛立即跑去把已睡着的赵琙推醒。
赵琙熟睡得厉害,醒来后睁眼,看向跟在沈冽身后的少女,他眉头轻轻皱起:“阿梨?”
少女未看他,目光正看着角落里被季盛踢去一处的乌鸦尸体。
闻言,夏昭衣回过头来,上下打量赵琙。
跟沈冽纯粹的爱干净不同,赵琙更注重得是自己的衣衫是否得体,有无起皱,可否影响到周身气质。
所以,哪怕跟踪赵慧恩数日,赵琙都在无意识下让自己保持着绝对的风姿。
可以落魄,但绝不狼狈,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他刻进了骨子里。
赵琙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回少女的眼睛。
比起当年那个小女童,少女如今完全长开的五官清媚秀丽,面颊饱满丰盈,晶莹透彻,像一盏薄瓷,也像一层白凉粉上的清衣。而她年幼时便明亮灵气的那双眼睛,越发似会说话,如清湖明月,水灵净澈。
赵琙弯唇,一口灿烂白齿:“阿梨,这些年想姐夫了没?”
夏昭衣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人还死性不改,也一笑:“赵琙,听说你钻屈府的狗洞呐。”
赵琙俊容一凝。
一旁眼眸已变深黑冰冷,正杀气腾腾的沈冽,转瞬如遇花开,隐上笑意。
“这些乌鸦,怎么回事?”夏昭衣看去问道。
季盛上前,将所发生之事一述。
夏昭衣点头,走到往下的甬道口,望了一阵后道:“你们去到过下面,那这下面,可还有其他出路?”
“不知是否还有其他路,但我们瞧了一遍,并未发现。”季盛答。
“她们下去了多久呢?”
“约下去了半个时辰。”
“阿梨,”赵琙好奇,“你莫非要下去?”
夏昭衣没回答,一双眼睛正在打量下面。
“那两个女子,哪里得罪了你呢?”赵琙又问。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赵琙:“赵琙,我不放心你。”
赵琙一咯噔,往土床里面缩了下,警惕道:“何意?”
“若是我们下去,你在上面将路堵死,我们便有去无回,”夏昭衣莞尔浅笑,明眸灵气,“不若,你来带路?”
“不!”赵琙拒绝,“那下面阴森可怖,遍布尸体,你莫要强迫本世子做不愿做的事!”
“我在先礼后兵。”夏昭衣道。
赵琙俊容快扭曲:“阿梨,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可我就是在不讲理,”夏昭衣抽出千丝碧,脸上笑容变明艳,“我可是当年的小妖童,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理字,怎么写?”
“你,你这么歹毒!”
“还心狠手辣。”夏昭衣说道。
季盛飞快跑去护在赵琙跟前,抬手拔剑,才出鞘一半的剑被忽至身边的沈冽一把按了回去。
太过充沛的力道,震得季盛虎口发疼。
夏昭衣将千丝碧另一端轻盈甩去赵琙跟前:“牵着。”
赵琙又恨又怒,委委屈屈地拾起,咬牙道:“阿梨,我是你姐夫,你却拿我当狗遛!”
“你不是我姐夫,也不是狗。”夏昭衣道。
“假惺惺,你就是拿我当狗!”
夏昭衣朝前走去,道:“没有。”
“就有!”
夏昭衣顿了下,道:“狗洞是你自己钻的。”
“……你!”
夏昭衣一扯千丝碧:“走。”
“世子!”季盛叫道,“放开我们世子!”
叫完觉得脊背一寒,他抬头,看向身旁存在感强大,不容忽视的年轻男子。
男子的俊美面孔冷若修罗,黑眸冷静幽沉,深不见底,沉默注视着他。
季盛咽了一口唾沫,弱弱爬起,朝前面跟去。
往下的甬道深长黢黑,偶有石阶,但大多为往下延展的下坡路。
赵琙的嘴巴很难闲下,絮絮说着他这段时间跟踪赵慧恩的所见所得。
说完,又说这几年在郑北过得有滋有味,就是缺少木材。
继而,又聊起李乾局势。
见夏昭衣答复的兴致始终不高,赵琙叹了一口气,幽然道:“你姐姐若在世,定要训骂你几句,说你无礼。”
“李乾不好对付。”夏昭衣终于道。
“怎么个不好对付?”赵琙立即来劲。
“你管好你的郑北。”
“你还不如不说话。”赵琙嘀咕。
夏昭衣于是继续安静。
走没多久,赵琙又忍不住,这次,他想了个其他话头。
“阿梨,我说个人名,我考考你认不认识。”
夏昭衣不作声。
“丁跃进,”赵琙卖弄道,“可认识?”
“曾经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夏昭衣道。
“哇,那会儿你还那么小,居然也知道?”赵琙夸张道。
“为何提他?”夏昭衣微微侧头,朝他看去。
“嗯……他死了,你晓得吧?”
“知道。”
赵琙说道:“但是他又没死,他啊,诈死。我之前便在衡香撞见他了,他从一家叫飞霜阁的酒楼出来,对了,就是被这位云梁沈郎君拆了的飞霜阁。”
之前沈冽自称“探州沈冽”,现在,赵琙刻意把“云梁”二字着重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