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即将接任清凉寺住持之位的神秀却道:“师兄,你说旧事之前,我能不能先说上两句。”
神山当众宣布要他接任清凉寺住持之时,神秀都是一派坦然,此刻却神『色』却颇为凝重,仿佛他要说的话,确比清凉寺住持重要的多。
神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眼神询问苏籍。
苏籍淡淡道:“神秀大师也是我旧识,既然大师想说,便先说吧。”神
秀终归没揭『露』他身份,苏籍恩怨分明,自不会责难他。只
是仅此而已,毕竟他还给了神秀师兄弟一百石粮食呢。神
秀朝苏籍一合十,向众人说道:“若有一件事,杀一人可救千万人,可这人此前也无甚大罪,大家说当不当杀?”他
此话一出,众人都暗自思考。
有人道:“圣人有言不教而诛谓之虐,何况这人此前都无大罪,若是杀了,大是不符合道理。”又
有人道:“若是知道那人必定要害千万人,先杀了他,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亦有人心生恻隐道:“可他若是这样被杀了,倒也可怜得紧,难道没法阻止他不这样做?”
众人议论纷纷,可是是非熟难定断。神
秀目视苏籍道:“庄主觉得该当如何?”
苏籍道:“世间之事并无对错,而看立场。狼吃羊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吃了羊,在人眼中却是罪大恶极,而屠夫杀羊取肉贩卖,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他
此话一出,众人都顿时受到触动,这都是平常可见之事,但从未有人细细想过,且把话说的这样明白。
神秀道:“庄主,我的话说完了。”苏
籍不置可否,看向神山大师,问道:“大师可继续说?”神
山大师道:“贫僧未出家前,俗名姓苏,原籍越州。”
他此话一出,苏籍心中一动,难道这人也是苏家的人。苏家是大族,开枝散叶,现今在越州,也有不少苏姓之人。众
人心道:“越州果真是人文翡翠,且那苏姓之人果也非比寻常,本以为出个苏子思,已经足够了不得,没想到神山大师也是越州苏姓出身。”
神山大师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贫僧为俗家中人,那也是快三百年前的幼年之时了。”众
人大感意外,都知道神山大师肯定年逾百岁,可谁都没想到神山大师居然很可能活过三百岁,清微教上代教主天阳子真人,据说也就活到这个岁数,这神山大师竟是和天阳子真人年岁仿佛。众
人更是好奇不已。虽说觉得清凉寺今日可能遇上困难,但听到神山要说这段往事,大家心里都暗觉没有白来一趟,今次的盂兰盆节,确实要比往日有意思的多。
至于之后,天下必定舆论四起,而他们都是此事亲身经历者,说出去,怕不是要引来不少羡慕。神
山大师旁的老僧『插』口道:“师父,这是你的私事,我看还是不要在大众之前说出口了。”
老僧虽然口称神山大师为住持,实际上原本是清凉寺辈分最高的长老,在神山入主清凉寺后,怕其不能服众,更是自降身份,拜神山为师。神
山轻叹一声,说道:“贫僧十三岁入佛门,二十岁通经义,三十岁跋涉万里,去佛国求取真经,四十岁后佛国之中,也无人能开解贫僧对佛法的疑『惑』,于是贫僧求诸于己,至一百岁后,方才有所慧悟,自此开始用不同身份游历天下,直到大约一甲子前,去了极北之地,见到一座浮屠。”
浮屠本事佛教术语,起初是指佛祖,后来泛指佛塔。
众人暗自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浮屠,能让神山大师如此特异说出来。神
山继续道:“那浮屠高有十二层,钩心斗角,妙不可言,贫僧见到后,心下起初是纳闷,为何这浮屠不是十三层,后来见建筑奇观,便忽略这一点,而是细加观摩,大约盘桓了三日,贫僧于定中发觉浮屠地下似乎有异动,我便下去探查,这才发现地下还有一层,那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贫僧进去后看到了佛祖的画像,但佛祖神情极为痛苦,因为一只蜘蛛趴在佛祖头顶最中心的肉髻,吐出一张网,将佛祖的头牢牢裹住。”他
顿了顿,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不知是模仿佛祖的神情,还是那日所见实在过于恐怖。苏
籍却心头大动,又是蜘蛛。自
他被抓入地牢开始,遇到许多事,都跟蜘蛛有似有似无的联系,而且他还从蜘蛛身上悟出先天气丝的妙用。神
山道:“那蜘蛛虽在画中,却仿佛活过来一般,贫僧当时自问有些禅定功夫,但看到蜘蛛后,依旧觉得头皮发麻,不能自已,后来那蜘蛛居然从画像中跑出来,意图咬贫僧一口,突然间佛像大放光明,贫僧听见‘唵’的一声响,那蜘蛛便退回画中,后来贫僧细思,才明白那‘唵’的一声正是我佛门的六字真言祖音。”道
家有九字真言手印秘不可测,佛门亦有六字真言,足以同道家的九字真言并驾齐驱,皆是无上正道之音,包含天地宇宙的奥妙。
神山接着道:“当时我惊魂未定,觉得石室诡秘,便先行退出,不过却在退出时,发现石室里有一件袈裟飘到我跟前,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袈裟,但袈裟却有用鲜血写就的佛经。”在
场不少人都知道凡是以血写就的佛经,都是极为珍贵的事物,而且说明写佛经的人是极为虔诚的信徒。
神山道:“贫僧不忍这佛经蒙尘,就将其带出去,然后观看,才发现这佛经从不见典籍,却又来历明白。因为此经叫‘摩诃经’。”苏
籍问道:“不知这经文开篇第一句可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神
山叹声道:“没想到世间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经文的内容。”苏
籍道:“还有一位莫非是神秀大师?”神
秀此时轻轻点了头。
神山道:“不知施主是如何知道经文内容的?”苏
籍道:“不方便说。”他
听到摩诃经,便心下有感,这摩诃经很可能就是自己前世见过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此篇佛经在他前世颇为出名,实有佛门总纲之称,但今世却没有这篇佛经,他只道两世有异,如今看来,这心经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才没有流传世间。神
山『露』出了然的神『色』,说道:“此经可以说是我佛门的微言大义,只是书写此经的人并非怀着好意。摩诃经讲的是如何降服其心,可若是不能通解,心反倒是更加暴『乱』。我回去后,参详十数年,以为自己所得甚多,却不知由此入魔甚深,直到最后便铸下弥天大错。”神
秀却道:“师兄何必内疚,这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神山道:“错了便是错了。”
他脸上愧疚难安,溢于言表,众人都在想神山大师为万家生佛,纵使犯了一点错,也该容忍一点,希望这人能大度一些。
人皆如此,如自己没有切身之痛,总以为万事该退一步海阔天空。
苏籍道:“你入魔便杀了苏家人?是了,你揣摩经文,断情绝欲,以至于觉得你在人间的血脉牵连便是累赘。那心经见心明『性』,可不讲善恶,若是悟错,便以为阻我成道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以至于六亲不认,心头只剩下成佛做祖的念头。”
神山面『色』生出一丝悸动,道:“你到底是谁?”
苏籍实是将他内心写照说得明明白白,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
却不知道,苏籍前世听过的道理是此世三代以来积累的智慧都不足以深究明白的。
甚至苏籍都不用搬出后世发展成熟的唯物主义思想,直接用《神灭论》中形神一体的观点,都足以动摇道佛两家的教义根基。只
是苏籍毕竟出身道门,且他自身经历却也证明了有轮回转世之说,故而从未动过这念头。在
苏籍看来,唯心唯物实是无须计较,甚至心本身也可能是物。
可他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从未想过要把人生真谛弄得明明白白,因此活的糊涂,像一头猪。苏
籍淡淡道:“苏子思。”神
秀都『露』出惊讶之『色』,虽然来清凉寺的路上他已经知道这位庄主便是道门不世出奇才苏子思,可是他如今一身麻烦,按道理不该暴『露』自己的。神
山道:“原来是你,人说苏子思越名教而任『性』自然,现在算是见识到了。”苏
籍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跟今天的事关系不大,你做了不少好事,兴许是个好人,但你杀了她们一家人,也该受到惩罚。”
神山默然道:“当时此理。”
苏籍道:“当年还有一人未曾遭你毒手,若她活着,便由她报应你,若她没活着,自有她后人来,若后人不来,我亲手报之。”
神山道:“可。”
苏籍道:“只是你终归只有一条命。”
神山身后有僧人道:“那你一条命,也换不过夏家人的命,也换不过死在你手里那千百条人命。”苏
籍平淡地看向那僧人,说道:“我平生一共杀了二百八十七人,你要做二百八十八个吗?”那
僧人冷笑道:“原本以为你杀人总归是有些道理的,现在看来你是不讲道理的。”
苏籍道:“我要杀你,自有我的道理。你原本是土匪吧,手里沾过不少血,后来觉得悔恨,又或许想逃脱朝廷的制裁,所以放下屠刀,投入空门。”
那僧人神『色』一变。
苏籍淡淡道:“不该死的人,就算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去杀,我纵心底害怕,也不会去杀,但该死的人,撞到我手上,我也不会放过,哪怕他是天王老子。”世
人都以为苏子思飘逸出尘,可是听了苏籍这三言两语,旁人大都觉得心底热血沸腾,大好男儿行走世间,不更名,不改姓,当如是也。
这时候他们自动忽略了苏籍在神都曾经改名换姓。苏
籍说完后,轻轻看了那僧人一眼,对方立时冷汗淋漓,好似此刻是寒冬腊月。苏
籍又看向神山道:“清凉寺里如这般放下屠刀的,怕是不少,你是因为自己,还是迂腐?”
神山叹息道:“都有一点。”
苏籍嗤笑道:“做错事的人,都希望和自己犯错误的人多一点,如此负罪感便减轻了,可错了就是错了。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这样想。”神
山愈发羞惭。神
山身边的老僧道:“还请苏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苏籍淡淡笑道:“若苏子思只是草芥一般人物,大师还会对我说这番话吗?”
老僧无话可说。
苏籍言下之意,便是不饶了。
此事清凉寺理亏,他们也和苏子思争执不起来。何
况苏籍如今是大晋的侯爷,更掌握明月山庄,虽然不及昔日清微玉树那般身份清贵,但势力根基确实实打实的深厚。
除非五大剑派更或者清微、大禅,旁人哪里能撼动他。
一个人实力足够,说的话天然就有法理『性』,何况苏籍多年来都任『性』自然,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这一句句话,都切中清凉寺的软肋,教他们无从反驳。只
是今日一过,清凉寺的名声怕也是要一落千丈。毕
竟神山救的人再多,也敌不过谣言,和天下悠悠众口。神
山道:“老僧一切都依苏施主。”苏
籍道:“好,我信你,现在我有私下的话要问你,旁的人都走吧。”
旁的人自然都不想走,但苏籍运足先天气功,自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大部分人都待不下去,剩下的人也被神山劝走,最后只留下苏籍和神山。
只是那神秀走了之后,忽然又折转回来。
神秀合十道:“我想庄主要问的事,神山师兄未必能悉数告知,而我正好替庄主解答更多的疑『惑』。”苏
籍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神秀伸出手,揭开袖子,那手腕往上三寸,正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蜘蛛。苏
籍凝眸片刻,徐徐道:“神秀大师这刺绣如何来的?”
他口气淡然,可是内心却起伏不定。神
秀叹口气道:“这东西因心而起,世间能对其稍有克制的无非是六字真言和九字真言。”苏
籍心头一凛。神
秀又道:“六字真言和九字真言闻名于世,可庄主是否知道,为何会的人寥寥无几,甚至鲜有传闻出有人将其学全。”
苏籍道:“许是修习太过艰难的缘故。”神
秀道:“此话对,也不对。这两大真言,实则有惊天动地之威能,修习艰难自是理所当然,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只因为这两大真言修行越深,对修行人本身的伤害也越大,唯有修习先天气功之人,根源稳固,才能将两大真言对自身的伤害化解于无形,至于其他人修炼两大真言,总是有害无益。但因其威力甚大,修习者一旦入手是万万不能放弃的,只会越陷越深,多数难以善终。”苏
籍暗道:“难怪清微自古以来只有掌教才能修行九字真言手印,原来还有这般缘故。”清
微重养生,对于九字真言手印这般威力奇大却对延年益寿有妨碍的异术,自然有不同考量,为了不伤弟子,故而才只准掌教修习。难
怪天阳子对他偷学九字真言手印亦不点破,只因为他修习先天气功,即使修炼了,也无妨碍。
而老头子不传授他全篇,怕也是以防他耽于术,失于道吧。苏
籍轻轻叹口气,又道:“神秀大师是否修习了金刚不坏神功。”神
秀微微一笑道:“庄主果然智慧过人。”
他这样说,无疑是默认。苏
籍心道果然,这清凉寺贵为佛门名山古刹,果是和大禅寺脱不开干系,神山辞去住持之位,由神秀接替,显然是大禅寺的进一步布局。
苏籍道:“早知大师如此神通,当初借你那一百石粮食,倒是献丑了。”神
秀道:“庄主的恩德,贫僧一直铭记着。”苏
籍淡淡道:“若我要杀他,大师难道真的不阻拦?”
神秀不说话。神
山道:“老僧早说过任由施主处置。”
苏籍见神山神『色』坦然,毫无做作,便道:“此事自有了断。”
他说完后,就飘然下山,竟也不多问关于蜘蛛的事。见
苏子思离去,神山叹息不已,神秀微微闭上眼帘,唯有手腕那黑蜘蛛,似乎睁开了眼,红得令人心颤,好似修罗地狱。
不一会那神禅走来,对神秀道:“师兄,他可以为援手么?”
神秀徐徐睁开眼,望着天,说道:“紫气东来,金刚怒目,这是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