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配不配,”介衍闭着眼睛,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看起来颇有几分无奈,“只不过各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罢了……这些话,你只能在这里说,若是出去了,当着外人的面一个字也不可提起。”
普仁瞧出了自家主子正因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话而感到为难,心中顿时有几分愧疚。他几次开了口又闭上,最后干脆端起水盆,低声应和着出去了。
介衍什么也没有说,独自坐在床上,等普仁重新打水进来,一番忙碌之后已经快到五更。
说也奇怪,等到了这会儿反而不困了。
屋里熄了灯,却并不是暗淡无光,夜里的光是青蓝色的,仿佛夜空的颜色搅了月光,介衍就静静地望着这景象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翻了个身,低声道,“普仁。”
普仁那边马上传来了动静,“在呢,爷吩咐。”
介衍微微张开口,想感谢这一晚普仁对他说的许多话,可是谢字才到嘴边,些许羞赧之情又涌上心头。
“爷?”
“你不喜欢太子么。”
普仁一怔,实在没想到世子竟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他慌不迭地咬了舌头,一时吃痛。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晚上介衍的神情,犹豫着道,“其实朝堂的事小的怎么能懂呢,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太子和咱们世子爷,都是天上的人。晚上小的说的那些话,爷千万别觉得为难……”
“没这么多事,”介衍摇了摇头,“若他就是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你怎么看他?”
普仁向着介衍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可是爷您自己问的,我真没有要贬低谁的意思。”
“嗯,你说。”
普仁哼了一声,低声道,“太子这个人,就是属狗脸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前脚还对咱们热腾腾的,后脚就把咱晾在一边。他觉得谁好,就把谁捧上天,可只要一没顺他的意,马上就把对方给摔下来。”
“……可他没摔过我们。”
“那是他摔不动。”普仁立时反口说道,“咱们先祖好歹是景国的开国元勋,王爷又是圣上的救命恩人,根基摆在这里,他要敢不给您好脸色看,那就是把自个儿的脑仁儿拿着当核桃吃了。”
介衍笑了笑,“什么脑仁儿核桃,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怪话。”
“哪里怪?我说的都是实话,当年太子爷监国的时候,多少事情都是来找您偷偷商量的,他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自己心里没杆称么。”普仁嘟囔着道,“前段日子您也不是没察觉到,太子自己在东宫里养着一堆人,把您的话基本都当了耳旁风,要不是太平郡王被他自己给作回来了,恐怕现在他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呢。”
介衍笑叹了一声,“普仁啊……我真是小瞧了你。”
“爷,我跟在你身边都多少年了!”普仁的声音抬高了些,“有些事情,就算没人教,看也看会了。哪些人是实心对咱好,哪些人是虚情假意,咱一眼,没跑儿。”
“那林轻岚呢?”
普仁声音一滞,反而犹豫起来。
“这……小的可说不好,我统共也没和这位姑娘说过几次话。”普仁小声说,“反正她脸皮也是厚得很,爷明着暗着帮了她多少回了,也没见她怎么表示……生个病,还要您亲自去探望,真是小姐命。”
“还有其他让你觉得不高兴的人没有?”
“多着呢!”普仁掰开手指算了算,“头一个就是在绍平山待了四年的那一位殿下,您落水那回,他嫌疑最大,不第一个怀疑他怀疑谁?可他到好,一句也不给自己辩解,我一开始还真以为他是自己理亏不敢说话呢。”
介衍垂眸,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了自己的一个心结,恐怕对李钦亦然。
普仁仍在愤愤不平,“可等后来皇上追究下来,他又忽然拿出了自己不在场的铁证……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干嘛要这样?好像非得让自己受多大委屈、让别人都对不起他似的。他被冤枉又不是咱们的错。更何况您从那次落水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了,到底谁更苦些?”
介衍没有说话。
这恐怕并不是谁错了谁没错,谁苦一些谁苦更多的问题。
介衍默然地想着,恍然间,林轻岚的声音忽然在耳畔重响——
“你没有对不住我……”
她笑着,可是叹息的声音却像鞭子一样抽下来,让人难受极了。
“是我自己对你的期望太高了……”
介衍重新卷了卷被子,好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他微微颦眉,闭上了眼睛,仿佛向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出了一声长叹。
一旁普仁又怔了怔,忙问道,“爷刚才是说什么?声儿太小了,没听清楚。”
“没什么……”介衍摇了摇头,轻声问道,“还有其他人么?”
“有!还有那个杨府的三公子,”普仁皱着眉,颇有些厌恶地道,“他真当我们北靖王府是好欺负的地方了?我记得他四年前就来闯了一次,我们没追究,前些天又来闯一次。这么大的罪过就下了几天的鸩狱,别的什么事都没有……皇上也真是太偏心了。”
普仁停了停,又道,“差不多就这些吧。别的往来,反正爷平时也从不放在心上,小的也用不着跟着计较什么。”
介衍笑了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可我还是高兴的。”
普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是高兴的,”
“爷您是不是糊涂了,您高兴些什么?”
介衍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的床榻上传来规律的呼吸,普仁知道,自家主子这是睡着了。
想着五更末就得把介衍喊起来准备第二天的国辩,他摸着黑爬下床,决定就这么熬到天亮,以免万一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天已经蒙蒙地亮了起来,普仁向介衍的那边看了一眼,借着熹微的晨光,他看见介衍的眼皮在微微的颤动,大约是在做梦。介衍表情安然,隐约可见笑意。
大约是很好的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