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劳伦斯城的热闹才刚刚醒来。生活的纷杂声响在清朗的空中盘旋,然后传入了窗边安坐的莫宁的耳际。
神裔穿着旅店准备的洁白衬衫与黑色宽松棉裤,正坐在充满橡木香味的圆桌边,品尝着侍者刚刚送来的咖啡。莫宁轻啜一口浓黑的饮料,醇厚的苦味便在他的舌上弥散开来,激活了其上的每一颗味蕾。
拙苦去尽,舌尖生甘。
啪!
莫宁的感悟还未完全的发酵,就被背后响起的巨大开门声打断。他回头看去,只见一身风尘的安妮背着巨大的被褥包裹风风火火的从门外冲了进来,小圆脸上满是严肃。
徒弟小姐在地上铺着的狼皮上摔下了背后的包裹,然后撅着小嘴快步走到了墙边,一把抓起了自己的银剑。
“这是怎么了安妮?”她的老师面上不悲不喜,似乎并不意外弟子的举动。
小姑娘跺了跺脚,回头走到神裔的身边,牵起了他的衣袖:“老师,老师!我已经知道了怨灵小姐想告诉我的全部事情了!她是被这里的领主施暴后杀死的,真是太可怜了···”
回想起昨晚梦中的场景,安妮的小眉毛都曲折了起来。
“我们这就冲进劳伦斯的领主宅邸,去杀了那个混蛋,为怨灵小姐报仇吧!”
“哪个混蛋?”
她的老师倒是不为所动,先是缓缓的喝了口杯里的咖啡,然后反问道。
“就是杀了她的那个啊!”安妮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名字?”莫宁再问。
“蛤?不知道唔,没关系的,我记得他的样子!”徒弟小姐有些急切了起来。
“你确定那个人是现在的领主吗?”莫宁将自己的弟子拉到了右手边,然后按在了椅子上:“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看见的那个人是现在统治劳伦斯城的人吗?”
“唔,我···反正是个脸上有痣,蓄着棕色胡子的人。”安妮被问倒了,她委屈的瘪了瘪嘴,一时只好在椅子上乖乖的坐好:“那老师知道吗?”
神裔缓慢的喝完了杯里剩下的咖啡,任浓郁的苦味在嘴里蔓延,然后才悠然自得的说道:“这件事发生在十二年前,女孩子的名字叫做南希,当时继承了死去父母的房子,在领主的厨房里帮厨为生。”
“你看到的那个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现在的领主——雷蒙德·劳伦斯。毕竟自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死后,他就开始统治这座城市了。”
“安妮,猎魔人做事,谨记,情报总是先行。”
徒弟小姐猛点着自己的小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目标此刻分明,急性子的她利落的从椅子上跃了起来,煞气已经缠上了眉间:“不愧是老师呢!那我们赶紧去杀了他吧。”
我怎么感觉我的好徒儿脑筋还不如她的熊老爹多呢,莫宁有些一筹莫展。
“你就这样穿着一身猎魔人的装束冲进一位子爵的府邸,然后一刀砍下这一城之主的尊贵脑袋?”神裔靠在了木椅子的靠背上,右手轻轻的揉捏着自己的额角。
“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后果?”安妮急不可耐的思绪又被自己的老师刹住,只好重新思考了起来。
“唔,怨灵小姐会很高兴?嗯,间地的正义又得到了伸张了!好棒唔!”
小姑娘将右手握拳打在了左手手心,确认自己得到了正确答案。
“不。”
出乎意料的,猎魔人大师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垂下自己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自己的晨光般明亮的弟子:“这会造成间地领主与猎魔人关系的紧张,这会对猎魔人和领主们合作关系刻上裂痕。”
“猎魔人在旅行间总是能获得当地领主的配合和支持,获得极高的报酬,这是因为魔物的确威胁到了领主们的利益。但如果猎魔人们在猎魔之外还扮演了不义统治者的执法人的角色,那么恐怕领主们对猎魔人的抗拒就要超过对魔物的了。”
老师的声线压了下来,似乎其上背负着极大的压力:“世间之事交错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今日图一时之快,砍一人之头,你可知明日多少无辜之人会为此葬身?”
莫宁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安妮面前的晨光,他举起手指指向窗外:“看看这座喧闹的城市,到处都是平安浮华;但若是雷蒙德一死,我保证此间的和平便会顷刻间蒸发。”
“怎么会这样呢?!”
老师的话在耳边盘旋不休,安妮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的双手紧紧的攥住了椅子的扶手,让坚实的木材都呻吟尖叫起来。
“老师,我只是想伸张怨灵小姐的冤屈,我只是想杀死恶人···”她一向清脆的声音艰涩起来,仿佛说话也显得很艰难。
梦想前一刻还离现实很近,现在已经无限遥远。
“难道只要是领主,哪怕是作了如此恶事,也还要人视而不见吗?”安妮涨红了脸,蔚蓝色的眼眸里已经有了晶莹。
“老师,这个世界怎么能是这样呢?”
“我们就要接受这样的世界吗?”
徒弟小姐低声的说道,声音虽低沉欲断,却更似声嘶力竭的呐喊。
就像是在绝望中向老师呼救。
“不。
我们不能!”
神裔转过身,然而他脸上的压力和严肃已经全然不见了。他看着快要哭泣的安妮,铿锵有力的回应道。
“安妮,制定规则需要力量,贯彻意志也需要力量,而力量永远会被制约。所以我刚刚并没有欺骗你。”
莫宁看着自己气鼓鼓的小徒弟,好声解释道——安妮的小眉毛倒竖着,不管怎么解读,都是写了“老师最讨厌了”六个大字。
“我刚刚说的这些都是夜翼·利维亚和克莱恩·范海辛应该考虑的事。但对于我们,事情就不必如此复杂。”
莫宁走到墙边,取下了自己的佩剑。
锐利的摩擦声中,旷野之息出鞘两寸。晨曦射入,仿佛为哑光的剑身抹上了油彩。
“权位越高,责任越大。至于我们,孓然一身,便只需找到该死之人,然后送他去死就罢了。”
“其他的,不归我们管。”
莫宁将宝剑握在手里,坐到床边穿起了靴子。
“我们上次帮了夜莺儿这么大忙,这次让她帮着解决下首尾,也是应该的。”
神裔没有穿上猎魔人皮甲,而是走回到了安妮的身边,温柔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但我刚刚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你所做的每个选择,都有着对应的后果,想清楚再动作。”
被温暖的大手撸的有些舒服的徒弟小姐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坐在椅子上轻轻的摇晃起了双腿。
窗外,太阳开始上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