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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走出多远, 再回首, 山谷隘口只一大片雪雾冰砂,小亭已在雾白『色』远山中悄然隐去, 不见来时之路,也不见路上之人。

林疏忽地被萧韶拥进怀里。

他抱得很紧,几乎要与林疏毫无缝隙。

林疏靠在他胸前,任他这样紧紧抱着。

他们常有这样肌肤相贴呼吸相缠的时刻, 萧韶身上飘渺冷淡的寒梅香气会浸在他的身上, 许久不褪。这时候林疏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浩渺的天地间,芸芸的众生里, 只有他们两人。他是萧韶的一部分,萧韶的气息是他的气息,萧韶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

他抬起头来, 看萧韶。

萧韶低头看他。

林疏声音有些颤, 努力平静:“你为何不愿看盈盈呢?”

那么喜欢的盈盈。

萧韶沉默了许久。

“今世缘尽于此,”只听他轻轻道:“再相见,徒使她平添伤怀。”

林疏闭上眼,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两行泪。

此生, 前生, 他从没有这样——这样易伤,有限的记忆中仿佛从来没有落过眼泪, 可这一年中, 却是这般频繁, 仿佛在偿还此前的亏欠。

是了。

萧韶就是这样想的,他也这样告诉自己了。

今生今世的缘分,无论如何,都要到此为止了。

“那我……”他低低道:“我便不会……平添伤怀么。”

萧韶:“是我自私。”

林疏死死把脸埋在萧韶肩膀上。

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

萧韶沉默抱住他。

林疏也没有再说话。

待终平静了些,才分开,回到落脚的客栈。

客栈的床上,林疏主动亲了亲萧韶的颈侧。

萧韶按住他肩膀,俯身去吻他。

意『乱』情『迷』之际,萧韶把他带到了镜子前。

地板铺着软毯,他衣衫半解,跪在落地的铜镜前,萧韶的手环着他的腰。

他看镜中自己。

往日萧韶也曾强制他对着镜子,他不明白萧韶为何总爱这样,但从来不大愿意看,一则存了几分羞赧,二则觉得实在失仪。

故而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和五官。

质地类似轻纱的白『色』衣服滑落了一半,『露』出肩头与半边胳膊。

他看镜中人清秀漂亮的五官,看他泛着薄红的眼尾,看他因肌肤的相触透出粉红的肌肤。

这便是他自己么?

倒也并不可厌。

萧韶右手抚上他光i『裸』的肩头。

“好看么?”他声音压低了,像来自深夜最深处的蛊『惑』。

鬼使神差地,林疏伸出手,去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庞。

“好看么。”萧韶又问。

镜中人,眼神很惘然,迟疑点了点头。

萧韶扼住他咽喉,力道不轻也不重,微微阻滞住呼吸。

“好看么?”还是这一句。

林疏便知道他这是非要『逼』自己说出来那几个字。

他有些失神了,道:“好看。”

萧韶亲了亲他侧脸:“喜欢自己么?”

林疏更加『迷』茫,望着镜中同样『迷』茫的人,不知如何作答。

萧韶道:“萧韶喜欢林疏,林疏喜欢他自己么?”

林疏不知道。

无论喜欢不喜欢,他都是林疏。

结局既然一样,为何又要做出选择?

萧韶却偏执地,一遍又一遍问他:“喜欢他么?”

原先是不喜欢的。

可是既然萧韶喜欢,这人又并不可厌,那他爱屋及乌,是否也可以喜欢一下?

林疏的手指停留在镜中人的侧脸上,怔怔道:“喜欢……”

他看见镜中萧韶微微弯了眉眼,极温柔地在笑,像是偿了终年的夙愿一样。

萧韶道:“再说一遍。”

林疏:“……喜欢。”

萧韶:“第三遍。”

林疏:“喜欢。”

……

这般被强迫着,一声声说出来,他心中却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落下。

或是一道尘封数十年的大门轰然倒塌,『露』出门外的事物来。

他恍惚置身万道灼热光芒中,几乎被刺伤了眼睛,适应过后,想哭,又想笑。

陈年旧事,过往云烟,角落里**的苔藓与朽木,地底最『潮』湿冰冷的泥土,在这样灼热光亮的照耀下,忽然化作最轻的浮土,一阵风吹过来,便散了,散到天地间,无处寻觅了。

他想起某些从前难以回望的往事,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目光与笑声,拥挤湿热无处可逃的人流,慢慢慢慢,面目竟不再可憎,气味也不再使人作呕了。

他从前常想,会有这样的场景,是他的过错,因他为人一无是处,他因此难过,是在为此受罚。

他仿佛看见时光飞逝,人群散去,剩他一个人,站在一团光芒中。

不是这样。

他现在是喜欢这个人的。

这个人是值得被喜欢的。

谁都没有做错。

他朝着那团光伸出手,回神,发现自己抚触的仍是那面光滑的铜镜,与镜中的自己。

身后的胸膛属于萧韶,温热又坚实。

林疏怔怔低头,张开五指,看自己浅淡杂『乱』的掌纹。

他师父修仙,故而有点封建『迷』信,少年时曾带他看手相。

不过师父也知道算命先生们多有花言巧语,威胁那先生只说坏事,不说好事。

那带着一副墨镜的街头神算道,你的命格,犯孤星,多坎坷,多流离,有冤孽,无功德,命不久长,自戕而亡。

师父这下慌了,问先生如何解。

先生神神叨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时也,命也……老夫法力有限,有心救人,无力回天,是否有脱胎换骨之机,只能凭你自身造化。”

他正出神,萧韶握住了那只手,继而覆住他手心。

就这样在萧韶的怀里,在萧韶的手中,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萧韶轻轻咬他耳侧,道:“仙君,你往后再无『迷』障了。”

他拉下林疏身上袍服。

那雪白的衣服,流云坠地一样,落在朱红的地毯上,铺开。

他拔下林疏发簪。

流水一样的青丝便滑落肩头。

萧韶从他颈侧亲下去,向下轻轻『舔』咬。

林疏抱住他,手指穿入他头发。

红烛摇曳,他喘一口气,顺着萧韶的动作,微微将自己的胸脯迎上去。

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腰有一个圆润的弧度,被萧韶掐在手中。

他闭了眼,仿佛陷进一场永不会落幕的经年大梦。

然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光阴就这样淌过去,一日十二个时辰,不会多一刻,不会少一分。

转眼,又是月余。

他跟着萧韶,几乎走过大半的红尘江山,看他刀下之鬼一天多过一天,有数万之众,无愧刀身上的血气亦一日浓过一日,某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无愧在夜里兀自发着幽暗的红光,触目惊心。

有时,那因果镜子会自己漂浮出来,跟着他们,他也不管了,亦不去探究——无论这镜子是什么东西,是好是坏,事情已经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直到最后,萧韶身上的浓重杀孽,几乎能用直觉感受出来。

他所处的地方,天上都会响起隐隐约约的雷霆轰鸣声。

而民间的流言亦愈来愈凶,甚嚣尘上,言之凿凿“凉州无归客”乃是那邪凤的化身,是这漫漫永夜的元凶,只是他修为实在不可捉『摸』,不知何日天下能生出超世之雄,将此獠诛杀。

萧韶依旧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林疏也看得淡了,仍是那句给果子说过的话,千秋功过,时人无权置喙,留待后世评说。

最后一颗『药』也吃了二十余天,萧韶本来托了相熟的丹道大师按照上古丹方炮制“觅芳踪”丹『药』,但那位前辈听过流言之后,弃炉毁丹,不再炼制——其实即使他继续炼制,这上古的圣『药』,也不是现在的炼丹人能够重现的。

只是这些天,林疏发现,萧韶行进的方向,在向凤凰山庄回归。

二月的某一天,他们回到山庄,此后萧韶没再杀人了。他回到自己昔日房间,取出姑娘们寄存此处的钗环首饰,鲜衣绢帕,为她们在一处幽静山谷立了一座衣冠冢。冢旁埋了花树的种子,浇了水,施上肥,十年以后,她们魂魄归来,便能看到绿木深深,鲜花繁茂。

这一天,林疏陪着他,从凤凰花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拍开封泥,洒于冢上。

天地间似乎起了微风,恍惚间有姑娘的轻纱衣袖拂过身前,幽郁芬芳似乎萦于鼻端,刹那后又消散。

天地间正寂静着,忽然听远处凤凰山庄正门传来喧哗。

沿着山门大阶往下行,看见乌压压的群雄聚首,八大门派一个不少,其余大小门派亦不少,每个门派前都有一位代表,正气凛然,气派十足。

——连原北夏的巫师都来凑了热闹,仙道群雄与巫师们共同扯了一个白惨惨的巨大幌子,上书四字:替天行道。

萧韶牵着林疏,站在山门最高处。

见着了他们的身影,群雄激愤。

遥遥听见一位壮士进行动员:“今日群雄聚首,我等众心协力,定能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们便齐喊:“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还看见了苍旻与越若鹤,和三两学宫同窗。

只是这些人在据理力争,力图阻止他们——但反对之声很快淹没在群雄的呼喊里。

众人便躁动起来,向前缓缓行进,杀将上来。

忽听萧韶一声淡笑。

“诸位英雄。”他声音里含着笑意,尾音微微挑起,张扬中带着几分恶劣,如意气风发之少年:“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若在下为你们接风洗尘。”

为首之人高喊:“贼子莫要张狂!来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这话俗套极了,连林疏都忍不住要发笑。

萧韶更是轻叹一口气:“诸位英雄义薄云天,在下诚然钦佩。”

然后话锋一转:“只是,何去何从,在下早有打算,左右不过今明两日。诸位又何苦来自取其辱。”

“妖孽胡言!”

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后,几位渡劫修为的义士,与友情相助的两位巫师,也不管甚么以多欺少有违江湖道义,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一齐飞掠而来,一出手便是最大杀招,气势极盛,如白虹之贯日。

群雄大叫:“好!!!”

只见萧韶墨黑袍袖凌空一拂。

几个大义凛然的义士被定格在半空,动弹不得。

群雄噤声了。

林疏默默看着他们。

这些人只知萧韶杀凡人如割『乱』麻,轻而易举,并不知他真正的修为,有了极大的低估。

但萧韶只需轻描淡写动一动小指,就能使他们知道究竟何为“自取其辱”。

出头鸟被制裁,剩下的人便都成了乌合之众。

萧韶袖手,转身,轻叹一口气:“得天下英雄相送,萧韶也算不枉此生。”

他往山上拾级而上。

林疏抱琴跟上。

群雄亦步亦趋,跟上来了一部分。

萧韶最后走到了那座祭天台之上。

林疏与他对视一眼。

他右手抚过他额边碎发,在他额头轻轻落一吻。

林疏听见他道:“珍重。”

林疏望着他,道:“你……放心。”

萧韶便笑了笑:“保重身体,勤加修炼……早登仙界,我在下面候你佳音。”

林疏听见自己温声道:“你且去罢。”

萧韶便去了。

林疏手拨琴弦。

想他路上,有琴声相送,亦可排解寂寞。

他走至祭台中央,点起拜祭天地之烛。

群雄肃立,不知他要做甚么。

但见他拔刀出鞘。

血气刹那浓郁如海。

萧韶将无愧竖『插』祭天之坛中。

似乎有一缕血气飘渺而上,直抵昏暗云天。

天地间原本就隐隐约约的雷霆声,陡然大了。

但见他微抬头,望天际。

“无归客萧韶,血债累累,不容于人间。”

“昔年与道侣游于北夏,引出桃花源数百人兼拒北关众将士惨死之案,此为始。”

“凤凰山庄诸女,因我而亡。七月十五血火灼烧,千余『性』命,亦因我而死。天下长夜,百姓流离,死者不胜数。”

“此后,萧韶因心魔难捺,屠戮难止,杀世间三万余人,民间怨怒已极,亦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昔日所造诸恶业,虽有悔意,然,不可弥偿,唯独一死而已。”

说到这里,他声音似乎和缓了些:“只是诸般杀孽,皆我一人所造,与林疏无关。”

天上雷霆之声盛极,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但听雷霆声中,他缓缓道:“只求天降紫雷,焚我神魂,绝我罪孽。”

他一字一句:“萧韶向天地,自请兵解。”

话音落地。

明亮紫雷,撕开阴沉天幕。

兵戈杀伐之气,比之渡劫雷霆,何止强盛百倍。

狂风骤起。

而萧韶岿然不动。

此时他却不像那世人口中的妖孽了。

无人知他手中兵刃,是无愧刀。

他一生行事,是无愧事。

无愧刀,杀有愧人。

血溅三尺,结冤孽,但不沾身。

林疏手中琴先发铮铮杀伐之音,转而有疏阔潇洒之意。但见长天秋水,鸿雁北去,极目远眺,天地无穷。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此曲名为《侠客行》。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