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岭坐了下来,两个人无比熟稔地靠上了背。
洛九江仰了仰头,轻磕了一下寒千岭的后脑勺:“今天上课那王八是个糊涂虫,嘴坏的很。你不要在乎那些事。刚刚课上讲的音杀,我再给你讲一遍?”
“不用。”寒千岭翻覆地看了看手里的半只烧鸡:“他说那些话我只当笑话。倒是你一下站了起来,我拉都没拉住。”顿了一顿,寒千岭声音中出现了一点笑意,“既然那位供奉护食的厉害,你就莫教我音杀了,免得他再跳起来咬你一口,麻烦。”
洛九江哈哈的笑了一声。两个人漫无主题的说了一会儿话,寒千岭突然转过了身来:“九江,我想起一件事——你这里不是有烧鸡吗?怎么刚才又让人告诉我给你带饭?”
“我站得无聊,吃不吃饭倒无关紧要了,就是找你过来说说话打发时间。”洛九江摆了摆手,骤然反应了过来:“等等,洛齐和你说了要你带吃的来?你听了他的传话就只拿了一枚花生来糊弄我?”
两人四目相对,寒千岭镇定地回视。片刻后,洛九江气不打一处来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一般道:“滚滚滚,别留下气我。”
寒千岭大笑起来。他双眼明亮而澄澈,面部的线条十分细腻,俊俏的都近乎秀美了。
他很少如洛九江那样畅畅快快地大笑,如今笑上了一场,竟然也不同往日那般收敛表情,反而伸手勾住了洛九江的脖子,低声道:“九江,我就不和你道谢了。”
洛九江一个炼气七层的修士,当然不至于连饿一顿都扛不住。他只是要找个让寒千岭过来的借口,好看看对方的精神怎么样,有没有把课上的那句混账话往心里去。
他是关心自己,寒千岭心中明镜一般。
意图被点破,洛九江只笑了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滚快滚。你今天的剑法练了吗?没练也敢在我这里耽误时间?”
寒千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那个扁扁的『药』匣放在洛九江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离开。
『药』匣隐约散发出特有的灵气,洛九江还不等握在手里就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从洛九江被罚站开始到寒千岭过来为止,时间还不到一刻。寒千岭当然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采下这株『药』草,所以这灵草自然是他在听到洛齐的传话之前摘的。
两人心思又一次不谋而合,洛九江眉『毛』一扬,吹了个得意的唿哨。
寒千岭的背影渐渐远去,洛九江伸了个懒腰,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
按道理说,他连挨罚的一半时间都没站完。奈何洛九江觉得自己做的很没有错。他回顾刚刚课堂上发生的事情,认为自己并无什么需要反思之处,更不要说恭恭敬敬地受罚了。
在很多方面,洛九江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不过同样的,在“规矩”这件事上,洛九江相当的富有弹『性』和张力。
他刚刚把头侧偏过去,眉『毛』就随之皱了起来。下一刻,洛九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道:“先生怎么来了?”
他余光扫到的树影分明不对,倒好像在树干上长出了一个轮椅似的,不是洛沧还能是谁。洛九江心中诧异,心想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发现刚刚在课堂上教多了亏本了,再过来跟自己要点什么找补回去?
不远处的大树后传来一声轮椅的吱呀,洛沧面沉如水地转动着轮椅从树后现身,抬起眼来不冷不热地扫了洛九江一眼。
洛九江已经做好了对方质问他怎么不老实罚站,旁侧敲击地给他穿小鞋等各种心理准备。岂料洛沧一张口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你是练刀的?”
“是。”洛九江有点『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好。”洛沧毫无解释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抬起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来,打了个响指。
响指发出一声脆响,而这脆响一出,便有音杀催动,有如一柄长.枪一般,直刺洛九江眉心。这道音杀和洛九江方才在课堂上打出的半吊子又截然不同,真真正正没有半分余力浪费在别的地方。
对面攻击来势又快又狠,洛九江不假思索,在那道音杀破空而来的瞬间就头朝下脚朝上地翻了个筋斗,就地一滚躲过了攻击范围。
洛九江刚刚单手撑地弹起,还不等站稳,洛沧就合着他的轮椅一起,凭空出现在了洛九江面前。他右手双指并起,凌厉地直劈洛九江,其攻击之猛烈甚至带起了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这一招来的太仓促,没给洛九江任何思考的时间。洛九江当即反手拔出腰间墨『色』长刀,向着洛沧的手指招架过去。
漆黑的刀刃同苍白的手指交击,发出某种金铁相撞般的声响。洛沧的手指毫发无损,而洛九江却隐隐感到手臂发麻。正当他全力留神戒备的时候,洛沧却收了手,轻描淡写道:“很好。”
对于洛沧这种莫名其妙出手收手的情况,洛九江只感觉有病,并没觉得有哪里好。只是对面的洛沧似乎还没有发够癔症,并不轻易罢休,又道:“对我落刀毫不犹豫,你确实很敢。”
即使与此有点不合时宜,洛九江依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天知道洛沧发的什么疯,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不会挨砍。
按理来说,洛沧好歹是个客卿。而且据洛九江所知,对方实际地位甚至不低于几位长老。就算洛九江是族长之子,对他动手也算以幼犯长,总归是个麻烦。记着对方身份的正常人都会下意识犹豫片刻,就那一愣的时候,保不齐就被对方一指头戳进了脑门里。
奈何洛九江骨子里天生就有种对规则的蔑视。正如他刚刚根本没想过要好好罚站一般,迎上洛沧手指的那一刀他挥出的亦没有半分迟疑。
洛九江并没开口说什么辱骂的话,但那种隐隐的挑衅和少年人的傲气,都藏在他那抹冷笑中了。
洛沧眉目不动,只作不见。洛九江心中十分防备,因此刀还没有回撤。洛沧手臂一晃,双指一分,就把那片漆黑的刀身夹在了自己的食指与中指间。
他用的劲道十足。纵然洛九江用尽全身力气回撤刀柄,那刀刃依然纹丝不动。
再三压制了洛九江的反抗后,洛沧才把视线转回洛九江脸上。如果目光也有温度,洛沧的注视必然带着一种让人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凉。
“这是一把不曾受过挫折的刀,你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玉。”
还不等洛九江对这个评价做出什么反应,洛沧就说出了另一句让洛九江以为自己见鬼的话。
“你想学我的音杀吗?除此之外,我还有知晓不少术法,若你想学,我尽可教你。”
洛沧说出这句话时所用的语调,若用普通人的定义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了。
“没兴趣。”对方“温柔”的声音恶心的洛九江一哆嗦。他一口断然拒绝道,“你若教人的兴致大发,很可以上街把你的功法称斤卖了,何必过来找我。”
“你不愿意。”洛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是了,因为你那朋友的事情,你对我很有成见。”他凝神想了想,就想出了个好法子,“有了,你既然不肯和我学,我便打到你愿意为止吧。”
洛九江:“……”狗屁的倒灶主意!
————————
一刻钟后,洛九江筋疲力竭的半跪于地。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浸透重衫,手掌湿漉漉的,握着刀柄都要打滑。而他稍稍一挪动,身下的泥土分明就出现了一片被汗珠打湿的深『色』印子。
在刚刚这短暂的时间里,洛沧如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几乎耗尽了洛九江所有的精力。而最让洛九江惊愕的是,对方的每一次攻击几乎都对准了自己身上的一处破绽。
若不是这场交手,洛九江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刀法竟然和个筛子一般,处处都是窟窿。
见洛九江委顿于地调整呼吸,洛沧并没有再次出手。他刚刚说的话语虽然充满威胁之意,但实际上他所行所作却更接近指教,而非殴打。
当然,这场指教手法实在过于粗暴。它让洛九江一次次感受到什么是无望的反抗,也让他自己深刻的明白,他的刀法简直就同纸糊的一般,又弱又差,几乎像是小孩子毫无章法地挥舞竹棒。
在整个过程中,洛沧一个字都没有说,却用实际行动把洛九江贬损得一无是处了。
若是心思细腻敏感一些,洛九江从此一蹶不振也有可能。
洛沧给了洛九江一炷香的时间整顿休息。在一炷香后,他冷淡地问道:“你改变了想法吗?”
以刀拄地的身影没有半点移动,更不曾发出一个音节的回应。只有被汗水浸湿的脊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显示出一种固守的沉默。
这孩子的天资洛沧已经验证过,想来从小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自己这番指教,也许真的对他打击太大了……洛沧在心中静静地估量着。
下一刻,洛九江抬起头来,俊朗的面容上沾着一层细密的薄汗。他没有回答洛沧的问题,反而冲着洛沧『露』齿一笑,笑容开朗阳光,分毫不见挫败自卑之意。
“我想通了。并不是我的刀法有那么多破绽,只是对于你来说,我还太慢了。”
洛九江把这次较量与自己以往的打斗比较,很快就发现了事情的关键。并不是他太差,只是他太慢。因为太慢,所以任何一个动作的连接都是可以被对付抓住的破绽。
听了对方的回答,洛沧微微一愣,刚刚抬起一半的手也缓缓放下。
他方才确实是有意为之,想要打击洛九江一番,也想让他看清两人之间的差别,磨磨对方的『性』子。只是他没料到,这个没尝过失败滋味的少年,在面对他的第一次失败,甚至可以称为惨败的第一时间里,竟然没有被负面情绪所淹没,甚至还有余力去动脑子。
从课上的那道音杀来看,洛九江的天资已经足够优秀,而这份聪颖再配上如此心『性』,实在是难得的良才美质。
若只是良才美质就罢了,可这样的天分和如此肖似故人的『性』情……
洛沧眼睫一垂,心中的想法又变了一变。他抬了抬手,招起一道气流托洛九江起身:“去把你那朋友叫来吧。”
对上洛九江戒备的眼神,洛沧淡然道:“你不就是因为他才和我顶气?你把他带来,我同他道个歉,从此你便愿同我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