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游苏脾气温软, 又对世事少有了解,不然恐怕此时就要跌足痛恨自己所信非人。
因为洛九江虽然口上说得信誓旦旦,却还是第一回来青龙书院, 论起路来甚至不如游苏熟。他连两人栖身的小院都是拽着游苏现租的,倘若今日被他忽悠走的不是游公子, 换个人恐怕早甩他后脑勺跑路。
院子的位置在散修聚集之地,论环境大小都算不错。屋中家具也□□分新,墙角壁上自贴着去尘符, 完全无需他们辛苦打扫。洛九江看过一遍就对中人点头签了房约,留游苏一个人好奇地在里面转来转去。
“这里真小啊。”游苏惊奇地发表意见,“卧室竟然只能放下卧具桌椅和一个柜子。”
洛九江已签完房约,正在自己储物袋里翻找定金灵石,闻言探头向卧室看了一眼,脑海里构思了一下房屋布局, 自然而然道:“那明天给你加个屏风。”
他把数好的灵石塞给中人, 走到游苏身边来比划桌椅衣柜移动的方位给他看:“就是这样, 它们两个交换一下位置再多移一点, 你这里就能放上屏风,墙上可以再钉个不大的书柜……明天买回来后你自己挪, 可以办到的吧?”
游苏兴趣满满地点头, 若不是天『色』已晚, 他看起想立刻把东西买齐。
离开了高阁的游公子简直像撒欢野马,每一分心思都恨不得写在脸上。洛九江自然看出他的心思:“需要的东西明天勒出清单一起置办,你现在该换身衣服, 然后我带你去找东西吃。”洛九江上下打量着游苏叹气,“要不是怕你的侍女活吃了我,我才不让你穿这一身招摇过市。”
他和游苏年纪相仿,身量所差也并不多。于是洛九江找出自己一套没上过身的淡『色』袍子抛给游苏。比较值得人高兴的是,即使被这样养大,游苏还是会给自己穿衣服。
“好轻啊,简直像穿着寝衣一样。”普通衣裳哪配游苏一身珠玉,种种配饰和衣服上镶嵌的金边珠子一同换下后,游苏身上难得的清爽。他抬手『摸』『摸』胸前又颠颠右腕,失笑道:“没有了扇子和玉,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好说好说。”洛九江有求必应,闻言就钻进厨房给游苏寻『摸』代替的物品。不到一刻他便选定了东西出来,把手里的擀面杖递给游苏,“重量和你那扇子仿佛,你拿着做空手的适应过渡物吧。”
游苏反复摆弄了这还沾着白『色』粉尘的圆柱体几下:“这是什么?”
洛九江脸不红心不跳,泰然自若道:“奇门兵刃。”
游苏若有所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玉的话只有这个。”洛九江将手里半块腌过的芥菜疙瘩向空中一抛,“虽然重量颜『色』温度都差不太多,但毕竟气味不好,咱们看看得了,别往脖子上挂,啊?”
游苏抄手将芥菜在半空中截住:“这又是什么?”
“吃的。”洛九江随口回答,未料到游苏拿那芥菜翻来覆去颠倒一会儿,竟然眼也不眨地一口咬下,然后表情就是一酸。若不是他教养良好,入口的东西不当人面吐,只怕当场就要呸呸出声。
“……我的老天爷,饿了你真是我的不是。”洛九江目瞪口呆,忙把剩下半块从游苏手里挖出,一个响指打出一道清水决来,“咸菜你都能直接下嘴……唉,好了我明白了,你必然没见过这整块的。”
游苏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却硬是把那一大口咸菜都咽了下去,这才反复灌水,等舌头好过些方惭愧道:“洛兄见笑了。”
“我哪里笑你,就是犯愁。”洛九江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一手顺便抽.出游苏攥着的那根擀面杖倒丢回厨房筷筒,“他们怎么这么教你?”
“是我悟『性』不高,有辱老祖的清名。”游苏满眼复杂地垂下睫去,他唇角扯动,最终也没能挤出一个成型的笑,“父祖们只是想我能效老祖那样,做一个济世达众的君子,我却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明小时候还能使画上游鱼脱纸而出,现在却描人魂也不成了。”
“自上一个对着竹子格了七天的兄弟被风寒撂倒后,我还当世上不会有人再犯这样的傻。”洛九江不客气道。
他看游苏为这一句话头更低了些,五官也全皱在一块,只好拍拍他的背放柔了语气,“我有个同样年幼时书画造诣非凡的朋友,在才华上和你很像。他多年不动笔墨,再用来时仍能如雪中送炭一般……他用这个救了我的命。”
“那一定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是啊,可惜他过得太苦。”洛九江悠悠道,“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一身的血字是他那些年的苦难塑就,还是被我那口半断的气儿『逼』出来。不过磨练确实为他增『色』不少……阿苏你现在固然不知甘味如何,却也未必吃过苦。”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过游苏手腕,游苏右掌洁白细腻,手指根根纤细如玉。常人多以右手为主手,平日抬碰握拎都比左手来得勤些,因而右手往往较左手大上半分。然而游苏双手大小几乎同出一辙,双掌摆出来简直像是拓印的一般,皮肤娇嫩得直让人怀疑这双手用过没有。
“我已经不必问你手上可曾打过血泡了。”
洛九江放下游苏手腕,带着他往门外走。见游苏如被训斥般抿紧嘴唇,他不由失笑道:“又不是说你练画不勤才磨不出泡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里刚把笔一放下,便就有人捧水来给你泡筋松骨,没准还要涂层软膏伺候着推拿。要我说他们这是培养君子?除了‘君子’之外便没给你其他路走,那这就是在培养呆子。”
可能出生以来便没有人跟游苏用这种方式说过话——强硬却温和,如兄长也像朋友,既不赞同又十分理解,游苏真的像个小呆子一样愣了一愣,才茫然问道:“洛兄,我们是要去哪儿?”
“吃饭。你不是还没筑基吗。”洛九江长长地吹了声口哨,“见过晚集时的小食街吗?没见过就对了,因为我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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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食街人声鼎沸。
各『色』食物热腾腾的香气和油脂味道糅杂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足以让饥肠辘辘之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洛九江和游苏一起站在街口,一手扯着游苏袖子防止孩子走丢了,一手在额前遮成个凉棚踮脚看了看:“哎呀很不错嘛,大世界就是有大世界的好。”
洛九江此前没见过这样的小食街,但他猜青龙书院就是有。
哪怕是他们七岛那样的小世界,逢年过节时总还有人在热闹地方,扎了一长串棚子卖或烤或脍的新鲜海货吃。那么据理推断,青龙书院招生这种大事,总不可能没点欢快气氛。
有热闹的地方必然有人,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吃的。就算实在找不着预计中的小食街,那洛九江无论把游苏随便往哪个馄饨摊子上一领,告诉他这就是小食街,这位给个棒槌就当针的小公子也会信以为真的。
想到这里洛九江转头看了游苏一眼,游苏不解回望,不知道洛兄的眼神此刻为何如此怜爱。
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两人隐蔽如大海中的两滴海水。
游苏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完全不是人群中心”的感受,新鲜得眼睛都睁得都比平时要大。他试探『性』地摘了斗篷,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偶尔有两句“诶你看那个人好像游公子。”“游公子才不会这样打扮来这种地方”飘来,只叫游苏缩缩脑袋。
小摊上的吃食大多是青龙本土风味,在洛九江眼中都很新鲜。不过相比起游苏,他的行为可称从容果断,第一时间就眼疾手快地伸手掏钱的游苏按了回去,抢先一步给摊主递上散碎灵珠:“来两份。”
开玩笑,真让游苏把那块标准上品灵石拿出来,整条长街的摊主凑一块儿也未必能找够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砸场的。
过了一会儿洛九江手中已经提了三四份小纸包,攥了六七根串串。水晶紫芋糕、鲜切红云果、筋道炸丸子、甜汁小杯汤、浓酱洒鱼片……只要人类有心,总能做出这样多的好吃的。
游苏一开始还放不开,不肯边走路边吃东西,结果摊主强调要快吃的那根清凉粉哗啦散开时,他的表情也随着凉粉垮下来了。
洛九江憋着笑陪他回去又买了一份,再不动声『色』地催了游苏几句,终于让他破了“食不言,行不食”的戒。只是他骨子里的习惯还是很难改掉,比起洛九江拎着一堆东西的寻常模样,游苏每次只拿一样,吃尽了才在旁边的摊子上寻觅新的。
小食街不算太长,不到两刻他们就逛到了出口。不远处有三五凉亭供人憩息,他们两个占了一座。洛九江玩笑道:“你又要说没见过这样简陋的亭子了。”
游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洛九江正坐在他对面,他却难得不合礼仪地转头去看那条人流熙攘的街道。每个摊棚里打起的灯笼明暗颜『色』全不统一,于是整条小食街也就在这有致的错落灯火中,显出一种喧嚣中的宁静来。
“有的小吃滋味太重,我看你扁嘴了。”洛九江笑道,“不是你惯吃的口味是不是?”
“可是不感觉糟糕,它们都很好。”游苏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那条短街上撕扯下来,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感觉那里蓬满了松软甜香的气息,在心头调皮地鼓成一团,好像能带着自己飞起来。
“没有慢熬细炖,没有千金食材,也没有高汤做底,这就是我们常人的酸甜苦辣了。”洛九江托着下巴冲游苏微笑,“我听说游公子仗义疏财,每个月都给散修们发钱……你看,你给他们的那些灵石也许就是用在了这样的地方,他们平时节省两顿,就能找一个天气不错的晚上,走你刚刚走过的路,吃你刚刚吃过的东西,然后暖暖和和、高高兴兴地回去睡上一觉,明天再继续读书听课做学问。”
游苏一字一句近乎贪婪地听着,继而呆呆回望,洛九江笑眼以对。片刻之后,游苏低头,伸手在亭间的桌子上一抹。
歇脚的凉亭平时不大有人打扫,桌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游苏本『性』好洁,此刻见这些灰尘却如获至宝。他半拢着袖口,借着天边漫洒下的温柔月光,以指为笔,以桌作案,细细在灰尘上勾勒出了一副简单画卷。
洛九江探头瞧了瞧,只需一眼就笑了。他声音柔和,毫不遮掩地点出游苏笔下所作,就像个再坦率不过的知音:“啊……你在画人间烟火。”
于是游苏心满意足。
这只是浮灰上的随笔之作,却偏偏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有一个瞬间,洛九江与游苏四目相对,彼此用眼神确信自己确实嗅到了画里传来的食物香气。
“……我画成了?”游苏喉咙微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地找回了从前失落的天赋,“我画成了!”
看他这个模样,洛九江都觉得手痒。他也卷起袖子拿手指在另外半面桌子上描画了寥寥几笔。
如果说游苏所画是工笔,那洛九江指下就是写意。游苏被他动作吸引了注意,一见之下便赞叹不已,连声音都飞快冷静下来:“□□具在……洛兄,我不如你,要是你我易地而处,必然比我更能学会‘画魂’。”
桌上俨然多出了一幅人面,笔画简单,神『色』却栩栩如生,犹在眼前。
“不是的,我只会画这一个人。”洛九江吹去手上浮尘,“本来想明天再郑重托付你的,但现在话题正好,我就顺便说了。这个人叫寒千岭,长得比我画得还更好看些,他不可能籍籍无名,现在一定被很多人知道。阿苏,你在青龙书院里听说过他吗?”
游苏摇头:“没有。不过我可以帮洛兄去打听。”
“那我就太感激了。”洛九江悬掌在那幅灰画之上片刻,终究还是没舍得擦掉。他随手给画出的千岭发间添了朵花,“阿苏,我听人评价过‘画魂’,据说精髓只有八个字‘形做画像,神为魂里’。我不知道你从前画的那些美人图具体如何,但若真是枯坐格竹子,那失败多少次也不奇怪……这不是因为你太差,而是你那种成长方式封了你的心眼。”
“游老祖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一二,传闻里说他极擅识人,若真是这样,他瞧人一眼就能下笔点魂也不奇怪。我看你楼上挂匾‘聚贤’,是不是也想效仿先祖,先阅人无数再说?可枉你每个月给书院散修们散财无数,却连他们拿灵石去做了什么都没有具体概念。
游公子有求必应,人说就信,君子之心坦『荡』赤诚,于是千百人都拿同一面对你,那见了那么多人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游苏闻言呆坐于此,如遭雷击。
洛九江响鼓用重槌,趁热打铁,指着桌上的人像徐徐道:“我生『性』顽劣,只在小时候学过三月画画就把先生气跑了,可我画他甚至能得你一声称赞……只因为千岭是在我心里的人。”
他看游苏神情有开悟之『色』,便放缓了语气:“阿苏你才逛趟集市,就能随手画出这样的好画来,居然还怀疑自己不如我吗?再不自信我只好画点食物给你看,就是点魂成功也只能飞出苍蝇来。”
游苏笑了。
据说混沌生而蒙昧,朋友好心为他开七窍却使他因此而死。然而人生而有七情五感,偏偏有人要把他做成玉像模样,一寸寸把他封堵在玉石中,错把钝然当做谦和,无知觉看做温润,好好活人倒造成混沌,别说咸甜苦辣,痛痒滑涩,就连接触的温度都几乎固定,又怎么能怪明珠如同鱼目?
游苏觉得此刻自己就是那尊玉像,而他眼前鼻间厚厚的封堵终于被洛九江一寸寸地拂开。
“洛兄……”游苏试探地轻唤道,正对上洛九江鼓励的眼神。
一时万般话语挤在喉头,游苏后觉后察地体味到心头酸甜软麻等种种滋味,虽然那感觉还如隔着帐子般朦胧,却已如婴儿初次张开眼睛看世界般新鲜。他喉结上下滑动片刻,吐出的语句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还想再走一遍小食街。”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洛九江却十分理解地笑了,他拉着游苏站起来,和他一齐走出小亭,轻声问道:“晚餐不只吃个八分饱了?”
原来洛九江知道。
“一般是七分。”游苏纠正道,他想起一天前的自己,不由也觉得好笑,“不过这次我要吃个十二分……”
说到这里他有些卡壳,像是不知道遇到这种景况该接什么好。洛九江大笑着教他:“去他娘的修身不贪食,今晚谁在乎这个!”
“去……修身不贪食,今晚谁在乎这个!”游苏终究没骂出那一小节话,洛九江却笑盈盈地转头看他:知道怎么去做也能去做,而偏偏不做,这才真有了个君子的骨骼。
像从前那样眼前除了划好的道道外什么也看不见,那就不能算君子,只能说是在给人当乖孙子。
洛九江示意游苏伸手,将满满一捧灵珠放在他掌心里:“接下来你自己付钱和摊主买吧。”
这回重新走入短街时,洛九江放开了游苏的袖角,没再怕他走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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