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站定等了一会儿, 见公仪先生连身也不转,便试探道:“先生似乎有所体悟,小子不便打扰, 就先退下了?”
“回来。”这下子公仪先生总算转过身来,上次在湖面上见他时, 这位先生满面笑意,人又生得风流儒雅,浑身上下宛如发光一般, 除了爱给人扣锅外再挑不出别的不是。然而现在他脸上俱是好气好笑的神『色』,看起来倒让洛九江感觉亲切了。
两人对视片刻,公仪竹终究再绷不住眼角一点怒意,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凭你师父那般的『性』情,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徒弟,实在算是奇事一件了——进屋来吧。”
他也真不愧是能调.教出五位乐峰峰主的人物, 不但琴音是洛九江从未听过的动听, 连简单拉句家常的悦耳程度也异于常人。
他发音断句习惯皆与众不同, 听着却绝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或别扭。其中音调起伏, 合辙押韵,给人带来一种极为纯粹的音律之美, 一句话中轻重发音错落不一, 听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使洛九江连魂魄都为之一『荡』。
他话音落定的第三弹指,洛九江才从那种单纯的美妙声韵中回过神来,恍惚着理解起对方话里的意思。
公仪先生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 他悠然抱起自己爱琴,也不催促洛九江,只含着笑在一旁看他。
洛九江脑子晃悠了好一会儿,才腾出足以领会公仪话中意思的空间。在把这句话的含义翻译过来以后,洛九江第一时间就目光炯炯盯住了公仪竹。
公仪先生哈哈一笑,曼声『吟』道:“大善,沸沸兮如泼汤。”
玩笑般还了洛九江一句后,公仪先生就悠悠地迈开步子,掀开门口竹青『色』的杂玉珠帘,回头一笑,进屋去了。
这回轮到洛九江倒吃了自己招数一耙,苦笑着直『揉』额角,三步并作两步追进屋里。
正堂桌上早砌好了一壶香茶,紫砂的杯盏倒扣在托盘之中,尚未有人动过。公仪先生早早落座,见洛九江抢身进来,也不说话,只漫漫地分他一个眼神,目中是一种极安闲的含笑神气。
洛九江方才听琴时抛到九天之外的眼『色』突然又都回来了,他殷切地上前去为公仪先生倒茶,脸『色』极为正直,瞧起来真像个一心想要拜师的学生。
公仪竹也不难为人,他接过茶水啜了一口,眉眼就缓缓舒展开来,示意洛九江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洛九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先生您认识我师父?”
“难道你不认识小苏那孩子?”饮了茶水后,公仪先生声音较方才更湿润松弛了些,他倚在梨花圈椅的椅背上,看神情就像只被人搔着下巴的猫,“生而不凡的人物相互认识,让你感觉很惊异吗?”
奇异地是,这样堪称傲慢的话经由他的口说出来,气质竟还是谦和而温柔的。
“不敢。”洛九江先应了一句,才疑『惑』道:“只是我与家师缘分尚浅,不曾有幸听过先生这般的闻名人物。”
公仪竹闷笑一声:“你师父那个『性』格,要说会主动提起和谁的交情,我倒比你更好奇。”
……好像确实是这样。
洛九江在洛沧身边学习也有一阵子了,偶尔涉及到某门功法时或许会听到他对一二人物的点评,但要说他师父谈到“某某和我过往旧交”,那是从来没有的。何况他师父『性』格中还不乏尖刻之处,要是洛九江有胆子当着那些被评价者的面复述一遍他师父的原话,那他从此改名叫伯邑考也是轻的。
这么一来,洛九江倒有点庆幸师父没在他面前评价过这位公仪先生了。
似乎是为了完全打消洛九江疑虑一般,公仪先生又懒洋洋补充道:“你师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也没个消遣,上次还给我来信炫耀养个徒弟解闷的很,信上说他新给你讲了九族异种,可有此事?”
洛九江默默在心里对了一遍:洛沧成日坐着轮椅,确实不爱出门,烧纸钱喝酒与其说是消遣,倒不如说是消愁;他让自己背得第一课就是龙神创.世分了四象九族,后来也把异种的事详细讲了。
至于养徒弟解闷……天天找茬揍徒弟一顿,没准也真挺解闷的?
正当洛九江动摇之际,公仪竹复提了最后一句:“你的这个假名固然气势充足,但从风水上讲却不利于你——你名字不是从水属的吗?怎么取了个这么阳盛火足的名字?”
“这名字是朋友送的。”洛九江解释道。
……这还是洛九江化名“日天”之后,第一次有人提到他的真名。
既然公仪先生说得条条都对,又没什么骗自己的理由,洛九江也就先权当他是自己师父的半个旧识。
已经知道洛九江师承何处,公仪先生叫他前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收徒。他如任何一个体贴可靠的长辈那样对洛九江关怀道:“你把蜃珠取出来了?在外行走确实要小心一些,你年纪小小不爱张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
洛九江白得了一句夸,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蜃珠其实是被人打吐丢了。
“只是除蜃珠以外,你身上的龙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想这个你大概是自己收不起来?”公仪竹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洛九江眉心一点,似乎替他收拢起了什么东西,又赞赏他一句:“以你的年纪来说,实在很不错了。”
洛九江下意识捂住了额头,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口点破“龙气”二字,让他神情都空白了一瞬。
他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倒是公仪竹看着他的神『色』无奈地笑出声来:“真是孩子,你师父不同你说,你便以为他没看出来吗?到了我们这种地步,只要看你一眼就明白,只是你师父那个脾气……他不爱说罢了。”
还不等洛九江从“原来你们都知道千岭身份”的震惊中脱身出来,公仪竹便向着洛九江的方向俯了俯身,亲切道:“这是好事,你师父不夸你,我却要替他恭喜你的。”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恭喜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一时之间,洛九江竟不知道先惊讶“师父竟然知道千岭是龙”好,还是先怀疑“我和千岭两情相悦的事要真叫师父知道了,他真会夸我而不是打断我两条狗腿吗?”
也是,洛九江心中慢慢梳理着有关七岛的那些珍贵记忆:神龙和九族合称异种的事还是师父告诉自己的,师父更是在见千岭第一面就直接称他为异种——这正是他们师徒二人结缘的契机;虽然师父也同样说“神龙已经不在”,但那时他对千岭的身份一无所知,洛沧又一向不爱看他和千岭来往,说这话未必不是故意骗他。
想到这里,洛九江又头疼起来:公仪先生跟师父是一辈人,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做媒,长得再年轻、声音再比唱歌动听也是一样。对方看自己有了道侣,轻轻松松就能说出“替你师父夸你”这种话,却未必清楚师父对千岭的态度。
说起来,怎么会『露』馅的这么快?洛九江抬起眼来又问公仪竹确定了一遍:“先生,真的这样明显?”哪怕都没看到千岭本人,就能凭一缕龙气给他们两个恭贺新禧了?
公仪竹挑眉道:“若我与百人一齐抚琴,依你这桌满汉全席的水准,可能第一耳就听出我来?”直到这时,他竟也不忘调侃洛九江一句。
“能。”一箕黄沙之中独有这一颗明珠,若不能一眼认出,那是观者无能。
公仪竹微笑道:“那么,就是这样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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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了洛九江,与他确定了明天再见的时间以后,公仪竹缓缓将桌上的紫砂杯收进茶洗之中。
窗外竹林沙沙作响,公仪竹能分辨出那孩子正穿林而过的轻微摩擦声音,想起那“『色』香味俱全”的听琴答案,他不禁摇头轻笑,眼中缓缓溢出半分怀念。
他的气质和思路,乃至相貌类型,竟然都颇有几分肖似少年时的沧江。
又想起了这孩子那手来源可能十分香艳的音杀功夫,公仪竹失笑出声,心想这莫非是天生注定,才让他教沧江的本事被这风流少年学去?
若不是察觉到他丹田的那颗蜃珠,认出了这是椒图的徒儿,凭他对音杀的了解程度,也凭他湖上一刀中隐隐可见的沧江影子,公仪竹就真要以为这是老天给他准备的好徒弟了。
椒图上次来信同自己炫耀这黑蛟徒弟时只提到他天资非凡,可没想到短短时间内,他竟连龙气都修出了些许,更没说过他有这样活泼有趣的『性』情。
只是椒图向来沉默寡言,一百年亦不一定开口说一句话,料想也从未明确地肯定过他什么,怕是把这孩子闷着了——看他听到自己夸赞时的惊异模样,也许还是第一次从长辈那里获得表扬。
说来岂不是造化弄人?椒图收得这样一个聪明机灵的好弟子,可他本身的『性』格却决定了他很难做个宽厚体贴的师长;而自己有心教几个好徒弟出来,却偏偏弟子缘淡薄,遇见良才美质又晚了一步。
沉渊。公仪竹念了一遍椒图这得意弟子的名字——太多巧合了,他名字的两个部首竟也和沧江一模一样。
被他教导过的弟子都没有善终,就连沧江这个只在他手中学了一点小技的朋友也英年早逝,诸多前例在先,公仪竹倒真不敢正经教这孩子什么,但平日里多加照料,再亲自带他去些适宜的地方好好锻炼,却还使得。
因着沧江的原因,公仪竹本就对这类开朗豁达的少年抱有一定好感,加之他怜对方在椒图手下缺少关爱,那就要照顾更甚。
不过……是错觉吗?沉渊这孩子言谈举止的某些角度气质,倒有点像那个玩蛇的?
公仪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归结于自己多心了——要知枕霜流和却沧江『性』情特征其实几乎完全相反,天下哪里能养出这么个孩子,身上竟可以同时糅杂着属于他们的特质?
总不能是他们两个背着人偷生的罢。公仪竹在心中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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