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贺怎么想,也不明白林汉臣找他的用意。
梁祝这出戏,在华人世界算是一等一的家喻户晓了,连学前班的孩童都能对化蝶说出个一二三来。草桥结拜、三载同窗、十八相送、英台抗婚、楼台相会……就这些段子,搁护城河边随便找位戏『迷』票友老大爷老大妈,兴许都能一字不错地唱上几段。“梁祝?梁祝有什么好演的,”乔贺的老团长听说这事,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他摘了老花镜,看着乔贺,“你真要去?”
乔贺也没想好自己要不要去。如今写得好的戏本是越来越少了。圈子小就是这样,狼多肉少。做演员的,要么安安心心,在剧团重排老戏,要么削减了脑袋,往时兴的新戏里钻。乔贺偏偏是个脑袋硬的,像块铁树,谁来也削不动,从来得不到好运气。
“林汉臣,”团长念叨着,“他那个《共工之死》我倒是听过,那个戏还挺适合你的。”又一撇嘴:“《梁祝》嘛……”
乔贺说,剧本他已经看过了:“有点新东西。”
“什么新东西?”团长问。
乔贺想了想,斟酌着:“我还是先和林导过一遍,再来和你说吧。”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接喽,”团长说,突然笑了,“新东西?”
“《梁祝》再有新东西,它也是祝英台的戏。你是梁山伯啊,小乔,”团长说到一半,索『性』不说了,改问,“你们戏上哪排去。”
“嘉兰剧院。”乔贺说。
团长一挑眉,瞥了一眼乔贺,不掩饰他的惊讶:“行啊,不错。”
乔贺也笑了笑,说:“我还没去过。”
“嘉兰不便宜,时髦地方,”团长说,“行吧,乔贺,去吧,成天坐办公室里也不是事。”
就像团长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名字上是两个人,可要论戏本身,它归根结底是祝英台一个人的戏。从故事开篇到结尾,祝英台这个聪明姑娘,想尽了办法,把那个世道不让她做的事几乎全做了一遍,读书、离家、扮男、同窗、抗婚、扑坟……而梁山伯,除了参与英台命中一段情外,这个人物实在没什么亮点。更别提让乔贺最深恶痛绝的那两出戏,十八相送,楼台相会——英台下山前数番提点、比喻、暗示,梁山伯一个饱读诗书的所谓才子,居然愚钝木讷到如此不合情理的程度。更别提楼台相会,他眼见与英台提亲一事是来迟了,竟悲痛欲绝,扭头便走,回家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男人做到这个份上,是太没用了。
对此,同事开解他,说有种说法说,梁山伯其实是同『性』恋:“你用这个路子想想兴许就想通了。对吧,梁山伯根本不肯相信祝英台是女的,亲眼见到,才气绝身亡。”
乔贺说,哗众取宠,口头上说笑也就罢了,舞台上容不得这样『乱』改胡改。
“什么容不得,早就容得了,现在外面世道大不一样,你还当是在咱们剧团?”同事边笑,边剥了瓜子,丢进嘴里,嗤笑道,“再说了,你们在一个叫garland的剧院排戏,一个女演员都没有,还能不‘飞越彩虹’?”
乔贺一天天算日子,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排练开始的那天。
“什么叫‘不行就推了’?”樊笑刷牙时念叨他,“这林汉臣的戏,你可不能推。”
“你不是讨厌那个叫汤贞的小孩吗,”乔贺一边扣衬衫扣子,一边说,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头上有根白头发,“我要是推了,你还放心一点。”
樊笑从背后拍他屁|股:“我对你放心着呢,给你胆你也不敢。”
乔贺笑了笑。
汤贞,汤贞,樊笑念叨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突然伸手拉乔贺的衣领子,把乔贺一个大高个子拉低下来,近近『逼』视着他:“老乔啊,你要是能和汤贞处好关系,兴许也不亏。”
“娘子何出此言。”乔贺解开她的手,问道。
“你知道方曦和吧,”樊笑说,“新城影业的方大老板。”
“不知道。”
“你活这么大年纪,都知道谁啊?”樊笑白了他一眼,“方曦和就是《花神庙》的制片人。叫汤贞一块吃过饭的。”
“知道了。”乔贺低头系领带。
“人有钱,出手阔绰,捧红了不少人,还挺有情怀,”樊笑说,“新城影业昨天发了一个文件,说接下来要投资两部新片,男主角都是一个叫梁丘云的新人,汤贞给他当配角。”
乔贺听着。
樊笑手指捻着自己卷翘的发尾,认真和乔贺说:“这个‘梁丘云’呢,估计你也不认识。他是汤贞的朋友,他们小公司那个组合,就他们两个人。《花神庙》里也有他,也是汤贞带进组的。这不人转头这就要当主角了,就要主演电影了。而且看这样子,还是汤贞拉的投资,搭的资源,估计怕没人看,还亲自给他做配。”
樊笑说着,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乔贺用眼神打量她,哭笑不得,叹气道:“你不会吧,樊笑。”
樊笑从背后抱他的腰,说:“什么不会啊!”
乔贺被她挠得太痒,笑道:“你放过我吧。”
樊笑问乔贺,这次林汉臣的戏在哪里排。乔贺说,嘉兰剧院。樊笑一愣,若有所思:“嘉兰啊……”
乔贺喝了一口粥,目光落到客厅茶几上,花瓶里歪歪斜斜『插』了些可怜的花枝子。
“你去看吗。”乔贺问。
樊笑摇头:“算了,周穆卧病在家,我就算去戏院也遇不到她。”
乔贺有些意外:“卧病?”
“晚期。”樊笑直接说。
乔贺更意外了。
自打认识了周穆,樊笑便成天把她这位偶像周穆太太挂在嘴边,出了这种事,她居然从没对乔贺提起过。乔贺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了吧,”樊笑撕着面包,放进嘴里,“周穆不肯住院,在家养着。”又说:“过几天我们会里几个同伴约一起去她家做客,她们都准备带老公一起去,乔贺,你也要去,知道吧。”
“为什么不住院,”乔贺问,“她不治病吗。”
樊笑不耐烦道:“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不懂就不要问了。”
“她儿子才多大。”乔贺同情道。
“别管人家儿子了,”樊笑拿面包丝丢他的脸,“人家周穆有老公宠着,有儿子疼着,住着那么大房子,生个病也比我,比天下多少女人幸福多了。”
乔贺听着,也不说话,半晌伸手把面包丝从头发上拿下来,就听樊笑边收拾碗筷边说:“房子也没有,婚也没结,还儿子……乔贺,等定了时间去周家,我告诉你一声。提前把你最好那套西服送去干洗一下。”
乔贺开着车,打开窗户。风吹在他脸上,特别舒服。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他的包,里面塞着一叠剧本,是半小时后即将开始排练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后视镜下挂了一个平安符,平安符里嵌着一张小照片,是念大学时天真无邪的樊笑学妹。
遇上塞车的时候,乔贺把电台拧开。
“……所以说,阿贞,你为什么会写《如梦》这首歌?是你的恋爱心得?”
乔贺手扶着方向盘,听到“如梦”“阿贞”两个词,他目光一动,望在电台的调频上。
一个脆生生的年轻的声音,接过女主持人的话来。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他笑道,“这首歌算是,想象着爱情可能会有的模样,写的歌。”
“所以是阿贞第一次写歌?”
“是。”
“那在你眼里,爱情是什么样子?”
那声音笑了,有点害羞:“就是这首歌的样子吧。”
“是梦的样子?”女主持人问。
另一男主持人『插』话进来:“看来阿贞渴望那种,梦幻到不真实的爱情。”
一阵笑声,带着窘迫:“可能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
乔贺瞧着前面车的屁股,他安静把车往前挪。
“梦幻到不真实,那么阿贞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女孩子……”片刻的沉默,那个声音说话了,带着些不好意思,“我喜欢,有一点……有一点距离感的人。”
“距离感?”
笑声。“对。”
“距离产生美,对不对。”男主持人说。
女主持人笑着:“可是有距离,又怎么恋爱。”
那个声音又笑起来:“我也不知道。”
“这样吧,阿贞,我们来问一些具体的问题。”
“好。”
“喜欢活泼的,还是安静的女生。”
“都好吧。”
“喜欢什么星座的女生?”
“我没了解过。”
“阿贞是白羊座吧,你和狮子座、『射』手座的女生都很速配。”
他笑着:“是吗。”
“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生,还是年纪小的。”
“比我大的。”一口答道。
“真的?”女主持人惊讶地笑了。
“对。”那个声音肯定地说。
“大多少岁在你的理想范围内?”
“大就可以了。”
男主持人说,年纪大的恋人让人很有安全感,对不对。
乔贺开到了地方。
嘉兰剧院停车场,门口师傅看了他一眼,抱怨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你们都来干嘛的。”
乔贺把电台关掉,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停车场外面停了长长一队媒体车。
剧组有预留车位。乔贺下了车,突然间好几个记者朝他靠过来,镜头啪啪直闪,乔贺从没见过这架势。有人钻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把他往人群外面带。
“乔贺,乔贺老师,你这次和汤贞合作——”
“乔贺老师,您作为戏剧界的老演员,对汤贞这样年轻的——”
“不接受采访,不接受采访啊!各位,各位,”那个剧组工作人员一边说,一边护着乔贺从剧院侧门进,“这周五的新闻发布会,到时候咱们再一块提问,好不好,往后还有媒体开放日,到时候一定让各位拍个清楚明白。今天真不行,不行,对不住了。”
“正门堵的全是追星的学生,从这边走快一点。”工作人员边走,边满头是汗地告诉乔贺。
乔贺说,不好意思,路上塞车,来晚了。
“人到齐了,都在里面呢。”工作人员拉开门,把乔贺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