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乔贺听坐副驾驶位子上的汤贞说:“郭姐一直很照顾我,当初我来了公司,如果没遇到她,可能也不会待这么久。”
“为什么,”乔贺说,“想跳槽?”
“不是,”汤贞笑道,他回头看着乔贺,一会儿要开新闻发布会,汤贞应林导的要求穿了一件戏服,领口偏大,『露』出一段洁白的脖子,安全带横过胸前,把宽大的戏服收紧了,“家里不同意。”
“你家人不许你演戏,还是不许进娱乐圈?”
“都有吧,”汤贞笑着,“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管我了。”
红灯闪了几下,切换成了绿灯,乔贺发动车子,跟在前车后面,缓缓驶过斑马线:“你的经纪人看起来很负责,我前几天见过她。”
“是,”汤贞说,他望着前方路面,阳光猛烈,将他的瞳孔照『射』成近乎茶水般的浅『色』,“她就像妈妈一样,像那种,我想象中的妈妈。”
“想象中的妈妈?”乔贺看他。
汤贞一笑,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我还有想象中的哥哥。”
“你的云哥?”
“我还有弟弟,”汤贞说,望向窗外,发现副导演的车就行驶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天天,比较爱闹,祁禄比较懂事。”车窗玻璃里透出汤贞的脸,他自言自语似的,对外面说:“我有好多弟弟……”
“都是你们公司的?”
汤贞点头。
“你把公司的同事当成妈妈哥哥和弟弟。”乔贺转动方向盘,沿车流拐进主干道。
汤贞看了乔贺一眼,笑了笑:“不行吗。”
乔贺说:“你没有自己的兄弟吗。”
“我有妹妹,”汤贞说,他从戏服下面翻手机,“比我小一岁,在读高中。”
他翻出一张照片,给乔贺看。乔贺在开车,视线短暂地瞥过去,手机屏幕小,看不清楚,只模糊见到两个小孩子搂在一起,开怀大笑。
“这是她14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块拍的。”汤贞小声说,低头看着照片。
乔贺说:“英台,到地方了。”
汤贞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越过小巧的拱桥和流水花园广场,雪白立柱上,立着“嘉兰天地艺术剧院”的字样。
汤贞看得出神:“我还是第一次从正门进这个剧院。”
“以前没来过?”
“没机会,也没时间。”
“正巧我也没来过,”乔贺说,他停车熄火,拔了钥匙,下车绕到汤贞身边,给他开门,“一块进去吧。”
汤贞一下车,不远处围在路边等候的记者们就看见了他。也不怪他们,汤贞的保姆车没到,汤贞是坐乔贺的车从酒店赶过来的。
林汉臣在后台一见汤贞,问,英台小朋友,新戏服合不合适。
汤贞苦笑,说,可能还要再改改。
林汉臣点身边助理:“记一下,回头说。”然后拉着乔贺和汤贞,跟他们介绍站在他身边一个扎着小辫子,西装革履的清瘦男人:“这位是嘉兰剧院的朱塞朱经理,你们认识一下。”
乔贺笑了笑,朱经理说:“乔贺老师我们见过几次了,汤贞,还真是第一次见你本人。”
汤贞笑着,认真握了握朱经理伸过来的手。
朱塞问乔贺最近剧团有什么新动向,林导在旁边跟着一起聊天,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二十多分钟,汤贞有点走神,站在他们身边,偷偷看走廊上画框里挂的新剧海报。
林导之前和汤贞说起过嘉兰,说这个剧院票价高,硬件设施好,舞台音响乐池包括楼座包厢都是花了大钱设计的,在国内看戏,这就是最好的地方。
“后台老板姓穆,是个戏『迷』,挑戏眼光还可以,我见过她几次。她这剧院从盖起来就风风光光的,各地的剧作家、导演,一听说了,都往这儿跑。场地难订,排《共工》的时候巡演到这,就没订着。这回要不是我们准备得早,又认识朱经理,兴许还不知排到什么时候。要是再过几个月,到了初秋,外面桂花开了,就更难订了,他们这要办剧展。对,小汤,你有机会可以来看看,世界各地有名的剧团都来这演出。”
汤贞没来过这地方,他小时候生活的香城老艺术剧院破旧不堪,舞台地板都是漏的,后来跟着《共工之死》全国巡演,也没来过像嘉兰这么好的剧院。
旁边朱经理和林导哈哈大笑,林导说:“朱经理,我早听说你们剧院自带一批铁杆戏『迷』,排什么戏看什么戏,我这才来的。”
朱经理说:“林老爷子,您都把汤贞这么红的明星给请来排戏了,还愁票不好卖啊。”
乔贺看了一眼汤贞,发现汤贞在走神。这几天来,乔贺发现,这是汤贞一个特点,有时候在台上排戏,一出了戏,汤贞的注意力就飘了,有时候说着话,汤贞上半句还回答着,下半句就去了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摸』不透他在找寻什么样的方向。
汤贞注意到了乔贺,汤贞小声说:“梁兄,咱们什么时候进去啊。”
乔贺抬起手腕,给他看表。林汉臣注意到他们俩的动静,也看了眼时间,和朱经理说:“朱经理,一块进去吧。”
“我就不去了,不比你们能说会道,我还是坐下面看吧。”朱经理笑着说。
乔贺坐在台上,局促不安。汤贞写了一张小纸条从桌子下面塞给他,乔贺一愣,接过来打开一看。
“别紧张。”
汤贞写道。
乔贺从桌上拿笔,发现台下有个记者正对准了他们拍。
他把纸条放在手心里垫着,一个字一个字写,记者,太多了。
今天来的是新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主创团队与主要演员。主创团队来了七个人,林汉臣负责回答问题,主要演员来了两个,坐在导演身边。比起采访对象,他们更像是今天这场发布会的看板,多数时间都在对台下的镜头微笑,承受无数闪光灯带来的压力。
看这会儿台下来了多少记者,坐满的,站满的,还有被关在门外进不来的,就知道这台戏噱头有多么足,多么吸睛了。撇开当红偶像汤贞数年后重回戏剧舞台,反串女角饰演祝英台这一看点不论,林汉臣也是个话题人物,年轻时候就因为对媒体『乱』说话掀起过一阵阵腥风血雨,如今老了,权威了,更是什么话都敢讲,什么炮都敢放。
主持人点名,叫记者起来提问。
“林导,我是咱们晨报的记者。您以前指导的大多是一些实验戏剧,或是《共工之死》那类的历史大制作,这回怎么想起拍梁祝这么一部爱情故事了,您有什么新想法吗。”
“我没什么想法。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为了看梁祝爱情故事来看我们这部戏的观众,我个人建议还是不要来了,对不对,看罢也只会来骂我,我也不可能给大家退票钱。”
“林导这会儿就做好退票钱的准备了?”
“心理准备还是有的,毕竟挂了梁祝的名字,观众难免有个心理预设,是不是,咱们到时候看。当然票钱还是不可能退的,这票不过我的手,我只能凭良心,事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
“啊,林导您好,我是都市报的记者。我的问题和刚才那位差不多,您这回排梁祝,实在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您是打算旧戏新排,还是彻底解构经典?”
“这个问题问得好。大家看看自己手里的媒体邀请函。小高,拿一张过来……这是我请嘉兰戏院帮忙设计,帮忙印的。印得很漂亮。封面上有一段话,就是这一段。这是唐代张读撰写的,《宣室志》里的一段内容。《宣室志》是唐代时候的一本传奇小说集啊,这段内容,就是目前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最早的,有故事经过的梁祝故事。大家看一看这段话,就知道我们这戏要演什么了。”
“您意思是,您是完全按照最早的传奇故事来排的?”
“我们进行了一部分无情的还原,也加入了一些有情的改编。”
“林汉臣导演您好,我是戏剧学院广播站的记者。我想问,梁祝这个故事众所周知,是个关于女『性』的故事,它表达了古代女『性』对时代对命运的抗争,对自由对爱情的坚贞。为什么您反而一个女演员也不用?您是想要讽刺这种主流意见,还是反对——”
“你是哪个戏剧学院的?”
“我是咱们——”
“我没有政治诉求,我也拒绝一切政治解读。”
“林导,我想接着刚才那个学生的提问问我的问题。”
“你问。”
“我想问的是,您这次为什么决定要清一『色』使用男『性』演员来演梁祝?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避像刚才那种标签和陈词滥调?”
“也因为汤贞这个演员确实不错,你们可以到时候来看。”
“我十年前看过《共工之死》。”
“十年了啊,他有进步。欢迎你来看。”
“我是香港来的记者。林导,汤贞现在是当红的偶像明星,你当初怎么想到邀请他重回舞台演戏?”
“偶像明星,没什么不好,梁祝不也被改编成偶像剧过嘛。你是香港来的,汤贞在香港也红吗?”
“很红的。”
“那我们应该去香港演出。”
“林导,指导汤贞反串女角,对您来说有多少难度?”
“没什么难度,好演员应该什么都能演。”
“那其他演员呢?这部戏里不只有祝英台一个女角,其他反串演员感觉有难度吗。”
“大家对我们戏剧演员,应该多点信心。是不是。大家都看过越剧版的梁祝吗?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越剧版,全是女演员演的。女演员可以,为什么男演员不可以呢。对不对。再说,越剧的前身,大家知道,叫绍兴文戏的,早些时候一个女演员没有,全是男演员,叫男班。男女反串,从古到今这都是很正常的。这都演不了,不要做演员了。”
“听说林导您这回终于要在您的舞台上加特效了,把嘉兰剧院的舞台都给改装了。”
“对,加了一些时髦东西。现在都讲究视听享受。”
“娱乐至死?”
“也不必至死吧。”
“林导,我仔细看了看您刚才说的这个邀请函。”
“是吗,仔细看了。我很感动,很多人不会看。”
“您这个邀请函的封面上,没有使用梁祝惯用的蝴蝶,反而画了一只翩飞的仙鹤。这有什么寓意吗?”
“人家都化蝶,我们化点别的。”
“真的?您意思是,不化蝶了?”
“有化蝶,但那不重要。大家到时候来看看就知道了。”
“林导,我是戏剧杂志的记者。听说您这回的戏名,原本只有‘祝英台’三个字,怎么后来又想到把‘梁山伯’加上了。”
“不能委屈了乔贺老师,是不是。”
“所以说,您的梁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化蝶不重要,梁山伯也不重要?”
“这是不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是。”
“邀请函上有,大家看一看吧。行,就到这里。”
主持人说,发布会到此结束,一会儿有单独采访的时间,大家先休息一下。
戏剧杂志的记者来找乔贺,请乔贺老师给他们的新刊写一段刊首语。乔贺拿过他的笔,现场写,边写边问,你的邀请函可以给我看看吗。
杂志记者说,他也到处问谁有呢:“都放家里了,反正带着证件就能进,邀请函那么大一张。”又说,“哟,乔贺老师,早听说您写的一手好字,果真是名不虚传。”
背后的林汉臣还在接受采访。
“林导,您再说细一点,多说一点。”
“多说多少?”林汉臣说,“非要我说那么明白?”
“您就说明白一点吧!”
“梁祝的主题,你们说是什么,爱情?解放?自由?我们这回的梁祝,主题是‘选择’。一个一辈子都在选择,耗尽了选择,最后选无可选的人,所能够选择的唯一结局。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乔贺身后的另一边,是被更多媒体围在座位上的汤贞。
“从来没有偶像明星登上过国内的戏剧舞台,汤贞,你现在压力大吗?”
“真的?”汤贞问,他坐着,周围人站着,像一堵墙,把空气都封住。
“真的,你是第一个跨过了这个门槛的人。”
汤贞笑着:“那我现在有压力了。”
“我是从这个舞台出来的。而且我觉得我还年轻,”汤贞维持着笑容,他抬头看着记者们,“我什么都想试一试。”
“有门槛也是难免的,以后肯定会遇到更多门槛,各个方面的,不管多难,总要有人先跨一跨试一试,”汤贞说,“我跨不过去,还有其他人。”
人群散去的时候,乔贺找到汤贞。汤贞脱掉了戏服,穿着普通的t恤短裤,坐在角落看一张邀请函。
“写的什么?”他问。
汤贞抬头,把手里的纸张交给他。
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鄞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闻知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没有化蝶?”乔贺说。
汤贞摇头。
“这算什么,这么短,”乔贺笑着说,盯着邀请函,“这是林导心里的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