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是被祁禄他们抱进车里的。他还没有全醒,身体被厚外套裹住,头在后座仰着。郭小莉坐在汤贞身边,叫祁禄去前头开车。
祁禄接过车钥匙,在车外头站着,低着头,也不动。温心喜滋滋放好了行李,钻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祁禄,快上车啊!路线图我都规划好了。”
祁禄无可奈何。
车一开出汤贞公寓的地库,接着就有闪光灯从四周亮起来。
祁禄加足马力,还没待拐过一个路口,后面六、七辆车已经同步追上来了。祁禄早习惯了这个场面,这大半年来,不带汤贞出门便罢,只要出了门,多半就是这种情形。就算遮挡住了后座窗户,堵在前面的车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拍摄到汤贞的角度。
郭小莉透过车窗,看到叼着烟的记者,势在必得的目光,有恃无恐的笑容,看到一管管黑黢黢的镜头,横出来,伸出来,仿佛密林里聚集的枪口,隔着铁皮把她们四个人瞄准在车里。郭小莉下意识用外套把身边的汤贞裹得更紧,她把还在昏『迷』的汤贞抱进自己怀里。
“小莉,你们这不睡觉干嘛呢?”
郭小莉对手机里说:“怎么了。”
“还怎么了?”对方在电话中急道,“我这刚接到信儿说汤贞病发,你们凌晨四五点一车人护送他去医院,照片都传过来了,怎么回事?你别大清早又给我搞突发新闻啊。”
郭小莉说:“阿贞好好的,去什么医院。去码头。”
“码头?”那人愣了愣,传来一阵快速翻阅文件的声音,“你们公司给的出席名单里没他啊。”
温心听着郭小莉在后头和记者周旋,她回头小声问,汤贞老师,汤贞老师,你醒了吗?
汤贞在外套里,眉头微皱。
温心说:“咱们快出城了,汤贞老师,醒醒!”
郭小莉挂了电话,接过温心从前面递来的水杯。她看见汤贞睁开眼睛,汤贞眼睛先是失去焦距一般,在空气里静静望了一阵子,然后汤贞的视线落到郭小莉身上。
“郭姐?”汤贞意外道。
郭小莉说,阿贞,喝水吗。
汤贞皱了皱眉,他扭开头,朝自己右手边的方向看。他看到了车窗,看到了窗外飞快掠过的一道道晨间树影。
温心在前面激动道:“汤贞老师,我们出城了,现在在去码头的路上,我们马上就可以去参加音乐节了!”
汤贞眼睛睁大了,郭小莉瞧见他好像难以置信似的,看着窗外,看着温心,又回过头,看郭小莉。
不知是不是因为窗外阳光的折『射』——汤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接触过太阳了,郭小莉在汤贞眼睛里看到有些什么,亮起来了。
车子沿着温心规划的路线,开进城郊的公路。一上桥,温心在前面按下遥控,汤贞右侧的车窗下沉了。风忽而涌进来,汤贞没准备,他耳边的头发向后吹,散在外套的帽子里。温心叫他:“汤贞老师,快看!”
汤贞靠近窗边,他看到眼前是一条宽而黏稠的大河,自他们身处的桥下穿过,一路绵延到天边旭日初升的地方。
汤贞仰起头来,他是太久没见过太阳了。他贴在车窗边,抬头望那美丽的光点,他眼睛细眯着,睁不开。
在温心的安排里,去码头这一路上不走城市,走近郊山水,一路上苍青翠绿,都是自然风景。郭小莉在汤贞身后,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她看到阳光清澈,不经遮挡,温和地扫过麦田。她看到有晨起的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背着箩筐,在一列列果林里行走。
郭小莉问汤贞冷不冷。
汤贞摇头,他转过身,郭小莉握他的手。汤贞的手天生不大,骨骼纤细。相比之下郭小莉的手就结实多了。厚,有力量。手掌指尖还结着一块块的茧,手背布满纹路,也没有时间去保养。
汤贞瞧着郭小莉的手,突然说:“郭姐,谢谢你。”
郭小莉一愣,抬头看着他。
温心老老实实坐在前面,难得的一段时间,她异常安静。
隔着汤贞身上的外套,郭小莉抱住他了。
“孩子。”郭小莉叫他。
郭小莉感觉汤贞低下头。
郭小莉搂着汤贞,问他,除了想去音乐节,还想要什么:“告诉郭姐,你和郭姐说。”
想吃什么。想看什么。想见什么人。想去什么地方。郭小莉问他。仿佛只要汤贞在这当下开口了,要求了,无论是什么郭小莉都可以满足。
可汤贞摇头。
他手也伸出来,虚弱地抱住了郭小莉。他和郭小莉拥抱在一起。好像只是这样,他汤贞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不再有任何奢求。
“这一周,去海岛上玩一玩,多散散心。”郭小莉轻声道。
“也看看你带出来的后辈,看看肖扬他们的表现,看看公司的音乐节,现在都发展成什么样了……”
坐在前面一直不出声的温心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说:“冲浪,烧烤,看电影,还要去抓螃蟹!”
郭小莉听见汤贞在笑。
生病以后,汤贞的笑容就像一层纸,蒙在眼尾,蓄在嘴角,表情做出来,他好像就是笑了。这会儿汤贞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笑声,微弱,但真实。他胸膛起伏,肩膀也颤,看着温心。
郭小莉眼眶酸涩,见汤贞笑,她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
一到码头,郭小莉先下了车。
码头的三号门外已聚集了大量的工作人员和粉丝。每年七月,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不仅对于亚星娱乐,对合作的邮轮公司也是巨大的商机。亚星娱乐旗下所有艺人包括练习生代表都将参与,电视台节目组、纪录片摄制组、周刊杂志专访记者会全程跟踪记录,而在同一条邮轮上,还有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投寄来的数千万音乐节报名表中抽选出的两千五百名幸运粉丝,她们在旅途中经历的所有环节、与偶像近距离接触所得到的亲身体会都将被一一记录,成为见证。
由亚星娱乐旗下艺人所代言的多家品牌也是音乐节活动的一份子,从邮轮广场里的奢侈品百货专柜,到每间套房里的饮料、食品,再到海岛上的衣食住行,全由赞助商提供。汤贞和祁禄在前面走,穿过vip通道,郭小莉跟在后面,嘱咐温心一些细节。温心提着行李,背着冲浪板,到这时候她才发现,郭小莉来了码头,却什么行李也没带。
“阿贞现在的状态时好时坏,你要多注意留心。千万不要让他一个人上甲板,你记住了。”郭小莉说。
温心心情激动,不管郭小莉说什么她都点头应下。
有人从通道里面喊,“郭姐”,“郭姐”。
“郭姐,你不是打电话说明天走吗,怎么今天又过来了。”
郭小莉和那工作人员握手寒暄。工作人员从手中文件袋里抽了一张纸,递给郭小莉,说是今早刚送到公司的广告样张,是定稿。
温心说:“郭姐,你今天不上船吗?”
郭小莉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广告。
“囡囡学校不是有表演会吗,”郭小莉又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抬头看了温心,“我明天会搭第二条船走,比你们晚一天到。”
温心一愣。
“你在船上,和祁禄两个人,把阿贞照顾好了,知道吗。”郭小莉嘱托她。
温心使劲儿点头。
“郭姐!”又一个声音。郭小莉抬头,来人不是别人,是肖扬。他推开贵宾休息室的门,朝她们这边快跑过来。
肖扬穿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内搭一件运动背心,温心看到商标,是 kaiser 代言的国际运动品牌。肖扬气喘吁吁,到郭小莉面前停下,他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看他还是来不了。”
郭小莉神『色』颇平静。
肖扬背后,另一位 kaiser 的成员罗丞也出来了。他说:“郭姐,要不要叫公司的人去子轲公寓找找他。他如果现在从那边赶过来应该还来得及。”
温心听见码头外面不断传出吵闹的声音。
罗丞说:“子轲的歌『迷』现在全在外头坐着,不肯安检,也不肯上船。”
郭小莉从兜里『摸』出手机,转身拨出去一个号码。
这11位数字就像一个噩梦,在那一天后,郭小莉简直倒背如流。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无应答。”
温心在一边背着包,小心翼翼问肖扬:“那子轲不来该怎么办啊?”
“温心,”郭小莉突然叫她,“把你汤贞老师的手机给我。”
一张广告样张,两位男青年出现在画面中央。镜头拉近,只拍到当胸的位置。两位好友,一个低头给一个翻折衣领,一个抬头给另一个整理领带。他们手上戴着同一款戒指。人物、背景、衣饰,均浮着一层温柔怀旧的『色』泽。
广告语写着:相伴,不只是爱。
还有一行小字:mattias 点滴十年,情谊久远,限量款纪念戒指今夏上市。
郭小莉打着电话,离开那几个年轻人。她把手里的广告纸攥起来,攥成一团废纸丢掉。
卧室昏暗,窗帘紧闭,没开灯。一个年轻男人从梦中惊醒,他坐在毯子里,耳边一遍遍的,还是梦里那个声音。
小周,小周。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下了床,『摸』着门奔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低头对着快要开裂的脑袋又是一顿冷水猛冲。
声音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头脑冷却,他把水关上了。
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睁着通红的两只眼睛,瞧镜子里的自己。
耳边又响起一阵铃声。
开始时候他以为那又是什么幻听。他在浴室里扶着洗手池,他筋疲力尽了,想静静把这阵子声音捱过去。
几秒钟后,那声音还不停。
他打开卧室的灯,进去四处翻找。他掀起毯子、枕头、床单,想确定那个声源来自外部,而不是在他疯了一样的脑子里。最后他『摸』到床边,伸手把床底下响个不停的手机『摸』了出来。
“阿贞”两个字正在屏幕上不住闪动。
*
亚星邮轮起航前,贵宾休息室里是一片『乱』象。
纪录片摄制组的团队正挨个采访一群在大厅里嬉笑玩闹的练习生,他们看上去一个个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大约刚上初中。
“我姐姐和妈妈都是 kaiser 的歌『迷』啦,”其中一个还缺牙的小男生对镜头羞涩地笑道,“她……她们都喜欢周子轲前辈。”
“你自己呢。”主持人问他。
“我,”他想了想,说,“我比较喜欢罗丞哥哥。”
另个清秀些的小男孩则说,他是看了电视上一期汤贞前辈、骆天天前辈和肖扬前辈的合舞表演,才想报名参加亚星娱乐的面试的。
“你是自己来报名的?”
那小男孩点头,又摇头,纠正道:“是爸爸开车带我过来的。”
“爸爸当时同意你进公司吗?”
清秀小男孩摇头。
“那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我告诉他,嘉兰天地的老板,周世友,亚洲大富豪,也让他自己的儿子参加了亚星娱乐的面试,”小男孩对镜头认真讲,“然后我老爸就觉得,他绝对应该也送我过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在做什么。”
财经记者站在贵宾休息室的窗边,背朝碧海蓝天,对镜头做现场直播。
亚星娱乐林经理西装革履,精神饱满,笑容满面,站在一旁接受采访。
“今年的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一直是业内投资者关注的焦点,事实上,林经理,今年我们知道,仅从筹备时间来讲就比往年要长。”
“对,”林经理字正腔圆,对镜头点头道,“今年我们的筹备,是从三月初,确切说是三月十日,就开始了。”
“三月十日,亚星娱乐公司旗下艺人团体 kaiser ,发行新年春季专辑《饥饿》,”记者拿着手里资料,快速念道,“主打单曲《太阳之子》是一直蝉联年后国内各项音乐榜单的冠军,也是 kaiser 出道三年来,第十一支冠军单曲。”
记者对镜头称:“我们财经节目的观众可能对这个成绩所代表的涵义不太了解。根据我们手中的资料,这是经过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中国国内目前,最快拿到这个成绩的艺人团体。”
紧接着,记者语速飞快,对观众介绍了一下 kaiser 这支组合的各项信息,涉及出道日期、组合成员、获奖成绩等等。在提及队长周子轲的名字时,记者放慢了语速,对镜头笑道:“我们每期节目的开头啊,那段在嘉兰天地上空拍摄的大都会风景影像里,有一张广告画的镜头。观众朋友您猜的没错,那张广告画的主人公,就是这支时下最当红男子偶像组合 kaiser 的队长,周子轲。”
记者又针对 kaiser 提问了林经理几个问题,具体涉及他们去了哪几个国家发展,在海外也获得了怎样高的人气云云。经林经理介绍,亚星娱乐从十几年前成立,就有了铺设海外发展版图的计划:“这不是从 kaiser 才开始的。公司的发展是按部就班,有一个长远规划,逐步成长到今天的。我们是一个很稳健,很成熟的公司。而 kaiser 生逢其时,经过公司的培养,站在公司的平台上,获得了这样的成绩。”
记者说,像海岛音乐节这样大型活动的成功举办,相信可以极大地增强投资者的信心,提高公司的整体价值:“亚星娱乐公司一向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像 kaiser 这样一支偶像组合,在国内市场目前残酷的竞争里,没有选择留守国内阵地,反而花费大半年的时间谋求海外发展。长时间的国内活动空窗期,人气竟没有丝毫回落,他们究竟是怎样保持这样居高不下的人气。下期节目,我们继续来探讨,亚星娱乐公司偶像商法背后的奥秘。”
温心站在码头外面,瞧着远方那成群的粉丝密密麻麻,人人手里举着牌子,静坐在停车场外的广场空地里。
不少游客从附近走过,驻足观看,有的开手机偷偷拍照、录像,也有的人在一个个人头数人数,温心听见她们小声议论。
“妈的,几千万报名表里抽两千五百个人,光周子轲家的就七百多个。”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她们都静坐呢?刚听人说,周子轲今天不来了,放了亚星娱乐一个大鸽子。”
“亚星娱乐还行不行,周子轲不来,梁丘云是不是也没来。这活动还办?”
温心在静坐的粉丝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钟圆圆,网名“汤汤的圆圆”。温心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在人群边缘,用脖子上挂的相机四处拍照。她在人堆里也颇好认,一头染成粉『色』的长发,扎两条马尾。根据温心得到的资料,她今年刚满十八岁。
“圆圆你……也是子轲的歌『迷』?”温心靠工作证件穿过了保安的围墙,遛到钟圆圆身边,惊讶地问她。
钟圆圆认出了温心。稍一寒暄,温心才知道,钟圆圆和 kaiser 北京官方后援会几个小干部关系不错,是被她们拉过来凑人数的。mattias 官方后援会会长跟着 kaiser 的歌『迷』一起瞎起哄,温心想,幸好郭姐的决定还没对外公布。
看钟圆圆,也不像有多少“会长”的自觉。都这会儿了,她还悠闲自得地到处拍照。确实,不像 kaiser 后援会这样人多势众,如今的 mattias ,也没几个歌『迷』好让钟圆圆去组织集体活动。
钟圆圆介绍了她周围几个女孩,几个男孩。都是周子轲的死忠歌『迷』。
温心和她们问好,看着其中一个叫奇奇的小姑娘,胸前挂的牌子写着“kaiser 北京后援会第五分会会长嘉兰塔下的奇奇”,她已是泫然欲泣,眼泪努力含在眼妆还没花的眼眶里。
还有更多人,“嘉兰塔下的面包树”,“嘉兰塔下的芋子”,“嘉兰塔下的暴风战士”,十个,二十个,更多“嘉兰塔下”的小朋友们,或不甘,或期待,举着标语、灯牌,对围观群众横眉冷对,朝通往码头的各条道路上不放弃地张望。还有个坐在角落里敲打电脑的,“kaiser 北京后援会第五分会文案策划组组员嘉兰塔下的小光”,戴着眼镜,帮其他人守着行李。
温心离开的时候,几个保安和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正阻止电视新闻记者在码头外报道和拍摄。从码头里走出几支安保队伍,看样子有几十个人,朝那群粉丝们涌过去。
温心听到奇奇的叫声:“不……我不……我不要上船!子轲来了吗?我要等子轲来了才——我才不怕上不了船呢,子轲不来,我们七百人就不上船!你们的船也别想走!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我——我不要进去——”
亚星娱乐主管艺人经纪的谭副总在码头二楼的窗边朝外看了一会儿,把百叶窗拉上。
肖扬就在他身后喝咖啡。谭副总听说,今天肖扬的粉丝团集体过安检口的时候,因为人数太多,场面一度有些失控。肖扬是 kaiser 的主唱,人气成员,外形条件得天独厚,练习生时期就因为才艺兼备,拿到不少演出机会。他又刻苦勤奋,兼一个讨人喜欢的『性』格,今年这次音乐节活动还由他担任第一主持人。在亚星娱乐,这就是最正统的偶像,依着前一代继承下来的路子,该是公司目下最受捧的顶梁柱才对。
“周子轲还是不一定能来,”肖扬耸了耸肩,“郭姐已经尽力了。”
谭副总问肖扬,咖啡苦不苦,要不要加糖。
肖扬苦闷道,他最近正在做一组燃脂训练:“苦的正好。”
林经理从外面进来,西装外套都湿了,满头是汗:“我那采访都结束了,周子轲人呢,还没到?”
谭副总叫他先坐下。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三十分钟,林经理心焦地看墙上挂钟,拍着大腿,嘴里喃喃的:“我看是真来不了了。”
肖扬闷头喝咖啡。
“我当初听人说,公司的练习生档案里有他,还当是有人恶作剧,”林经理说,“也可能哪个年纪轻轻不懂事的,胡编『乱』造自己档案。后来还是『毛』总亲口说,说是真有这么回事。说周子轲是自己到公司报的名,是『毛』总给他面的试,但他从拿了练习生的资格以后就没再来过。”
谭副总在旁边站着。
“谁也没当回事啊,『毛』总也没当回事。谭副总,你当时把这个认真当回事吗?你也没当回事,”林经理讲,“要不说咱们郭小莉女士啊,女中豪杰,kaiser 那个宣传物料在公司内部刚发的时候,我跟李经理我们几个,都傻眼了。她还真把这位招进来了,还安排人做队长。周子轲在公司练习生处备档了三年,训练过一天吗?公司往市场里推出一个组合,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这不是儿戏啊!”
“引火烧身,这才第三年,平时不工作也就算了,音乐节这样的大型活动也放咱们鸽子。往后怎么办?”
“林经理,你先冷静些。”谭副总说。
“从决定把周子轲放进 kaiser 这个团队里,就注定有一天要玩砸了。郭小莉女士,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做事风格,从汤贞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她喜欢铤而走险,她是真敢。”林经理讲。
“但光敢做没用啊,你得敢当啊!全公司所有艺人都来了,就两个没来,两个全是她郭小莉手底下的艺人。云老板也就算了,情况特殊。周子轲,这是她郭小莉请进来的一尊神仙,将近八百歌『迷』在人家码头外面闹事,往后还有七天,我看她这次回去怎么在董事会上交代!”
温心在贵宾休息室大厅里到处找,挨扇门看,愣是没找到 mattias 的休息室在哪。最后还是碰见了祁禄,温心才在 kaiser 休息室里找见汤贞老师了。
休息室里热,祁禄帮汤贞把厚外套脱下来。不像是此刻坐在汤贞身边陪他说话的易雪松等人,他们穿着代言品牌提供的运动套装,这是出席音乐节活动的一个必要环节,汤贞身上没有这方面的品牌赞助,他是穿私人服装过来的。
田领队专程过来,和汤贞又是问好,又是一顿解释。他说,因为事先不知道汤贞老师要过来,再加上梁丘云老师已经确定不来了,所以给前辈 mattias 准备的休息室,被公司另一位大牌经纪人魏萍所带的练习生队伍临时征用了。
“萍姐带的那几个练习生,宋尧他们,明年就出道了,”田领队为难地讲,“公司方面很照顾,这次音乐节统筹会议上也说,想提前给这几个孩子『露』『露』脸,亮个相。所以今天萍姐说起,我也不好拒绝。如今你过来了,我这……汤贞老师,实在是对不起!”
汤贞对田领队笑了。没关系。他说。
易雪松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地看他们。
温心听陶锐讲,他们发现汤贞老师的时候,汤贞老师因为刚来,没找到休息室,就站在大厅里,外面那么多记者一哄而上,差点把人推倒了:“还是四哥及时赶到,把汤贞老师带过来的。”
他口中的四哥就是易雪松,在 kaiser 主力队五个人里年纪排行第四。
罗丞从门外进来一看,休息室衣柜里那件胸前绣着“zi ke”字样的外套还独自挂着,没人穿。
“他来了吗?”易雪松问。
罗丞摇头。
田领队出去了。罗丞看见汤贞,他也在易雪松身边坐下,说:“汤贞老师,觉得累啊,口渴啊,你告诉我们。这两天郭姐不在船上,祁禄前辈和心姐要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找我们几个就可以。”
汤贞看他们,汤贞那双眼睛弯下来一点。
易雪松也和汤贞讲:“不用跟我们客气。”
罗丞感慨道:“我想起以前参加公司音乐节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大热天。我们几个练习生,我,肖扬,雪松……那时候陶锐还没进公司吧。”
陶锐坐在汤贞身边,睁大了眼睛听罗丞讲。
“汤贞老师那时在休息室里摆了一大桌子,请我们那届练习生进去吃水果,”罗丞说着,四下里看看,对汤贞讲,“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个果盘,里面半盘子西瓜,怎么没了,我再去外面要点。”
罗丞出去了。
汤贞脸上还笑的,汤贞今天看上去心情是很好,他说,他记得肖扬很喜欢吃西瓜的。
易雪松扶着沙发靠背,瞧着罗丞背影,又看汤贞,说:“这都被你抓着了。”
易雪松戴着耳机,坐在对面用手机看球赛。
陶锐在汤贞身边小声叫他:“汤贞老师。”
汤贞回过头看他。
陶锐好像有点紧张,他眉头微皱:“汤贞老师,三哥……今天到现在还没来。”
“你说他今天还会来吗?”
陶锐说,三哥前一阵子好像心情不大好:“他之前来参加过一次节目录影。”
“当时大哥很高兴,因为三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录过节目了。大哥说,可能三哥之后还会再来。可三哥之后再也没来过。他不喜欢我们的工作。我觉得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汤贞好像走神一样。
陶锐叫他,汤贞老师。
汤贞看向陶锐。
在 kaiser 所有成员里,陶锐是年纪最小,也是最晚进入公司的一个。在汤贞生病以前,他常和后辈们讲,你们有什么问题不明白,可以来问我。多半人由此开始和汤贞建立了短信联系,但只有里面很少数人真的把汤贞当作一个知心的前辈。陶锐是其中之一。除了逢年过节常发信息问候汤贞以外,时不时的陶锐还会写一些邮件,认真向汤贞咨询各种工作上、生活上,甚至关于自己未来人生上的大问题。
只是最近这几个月,这些邮件的内容越来越多地变成问候汤贞的近况,而汤贞碍于身体原因,也越来越无法及时回复他。
“我最近经常想三哥的事,”陶锐看着汤贞,认真道,“想起汤贞老师你以前说,三哥是天生的偶像,但三哥可能更适合去做一些别的事情,而不是到公司来,只是做一个偶像。”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现在我可能……我也在想,三哥也许真的不属于我们。你知道吗汤贞老师,之前他有一天和齐星说,让齐星去找别的工作,三哥大概已经有退出公司的想法了。”
汤贞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锐烦恼道,“如果他有一天真的退出了,我们还叫 kaiser 吗?我有一次听到大哥和二哥他们讨论,他们也……你说我应该去挽留三哥吗。”
汤贞想了想,说:“小周他……”
汤贞两眼低垂。
陶锐目不转睛盯着汤贞,好像他只能指望汤贞老师在这个问题上给他出出主意了。
可汤贞却说。
“你三哥会找到适合他去做的事。”
汤贞也没看陶锐,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找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陶锐张了张嘴。
汤贞的说法就像在劝他放弃。
“三哥找到了,我们是不是就要解散了。”
汤贞抬起头来,看陶锐。
“不过三哥看起来,”陶锐喃喃低语,“确实不太像会一直留在我们这里的人。”又说,“我妈妈也说,三哥和我们不是一个社会阶层的,什么时候想走他就会走的。”
不会解散的。汤贞说。
陶锐说,三哥是我们的队长,他的歌『迷』人数那么多,所有人都关注他。他走了,kaiser 就不再是 kaiser 了。
汤贞摇摇头,说,还有肖扬、罗丞、雪松他们。还有你,陶锐。
“我?”陶锐问。
罗丞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听见陶锐和汤贞说:“我不像你和三哥,汤贞老师,我根本没有什么偶像魅力。”
罗丞把陶锐叫到一边去,他看着陶锐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问了几句。接着罗丞眉头深锁,走到汤贞身边,说:“汤贞老师,你准备一下,咱们快上船了。你要不要和郭姐说几句话?”
汤贞跟着罗丞他们出了 kaiser 的休息室。
郭小莉正在外面对温心和祁禄两个人一遍遍地叮嘱,她自己不在,恨不得把从上船到下船,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都跟两个助理确认一遍。见到汤贞来了,郭小莉过来拥抱他。
“这几天开开心心地玩,让祁禄他们陪你散散心,郭姐很快就去找你。”
“谢谢郭姐。”汤贞说,他看着她,嗓子里声音发涩。
郭小莉拍拍汤贞肩膀,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去吧!”又叫温心:“给阿贞穿件外套,甲板上风大,你们仨都别吹着了。”
kaiser 隔壁,木卫二的休息室房间门开了,骆天天为首的一行人在魏萍的带领下出来,正好温心扶着汤贞进 kaiser 的休息室。骆天天看见汤贞了,汤贞低着头,没看见他。
肖扬一回休息室,兴奋道:“谁拿来的西瓜啊?”
易雪松摘下耳机,说:“汤贞老师给你留的。”
肖扬心情大好,一看旁边罗丞正和陶锐低头说话,他好奇,过去听了两句,接着他把陶锐抱着脖子拽到桌边来。肖扬自己拿了片西瓜吃一口,叫陶锐也吃。他说:“你脑袋瓜成天瞎琢磨什么,吃西瓜,天塌下来二哥给你顶着。”
汤贞穿了外套,安静在窗边坐着,等待上船。易雪松坐他对面,发现汤贞瞧着窗外的货车、邮轮,还有无边无际的海,一直在出神。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八分钟的时候,肖扬整装待发,和 kaiser 其他几人一道,推开了贵宾休息室通往邮轮的出口。海风阵阵,阳光烧灼着大地,豪华邮轮上,两千五百位歌『迷』已经通过游客通道上了甲板,此刻她们正齐聚在栏杆边,对着出现的艺人们疯狂地欢呼、尖叫,挥舞手里的扇子和旗子,放肆表达她们的热情。邮轮公司为亚星娱乐的艺人们开辟了一条专属通道,让他们可以沿着岸边的电梯,在歌『迷』目光中,在摄影机记录的镜头下,直接登上船头甲板的停机坪。
肖扬听见有女孩子在齐声欢呼他的名字。他抱着陶锐脖子,一起举手朝邮轮上打招呼,随即又怂恿起一波连一波尖叫的热浪。
“汤贞老师,这次纪录片不拍咱们,咱们随便走,随便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温心和汤贞走在队伍后面,她对汤贞讲。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
温心贴耳说:“梁丘云没来,郭姐说就不拍咱们了,省的对接下来那十周年活动影响不好。”
汤贞点头。
钟圆圆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往亚星艺人的队列里来回扫描,又望码头外面的高速公路。整条邮轮上这会儿此起彼伏,尽是欢呼喝彩,而钟圆圆身边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
奇奇哭天抢地:“子轲,我要子轲……不管,我要子轲!!”
另个男生正用手机刷亚星娱乐的app。就在几分钟前,亚星娱乐的官方出席艺人名单里突然出现了汤贞的名字。微博上也有媒体发布了拍摄到的汤贞坐在 kaiser 休息室里的照片:“能不能刷出子轲来啊,不会真不来吧。”
钟圆圆另一边,为数不少的盛装打扮了的女孩子已经坐在甲板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几千万人里抽这么两千多个,可能一辈子也就抽中这么一次,”她们其中一个人站在钟圆圆身边,靠着栏杆,望着下面一个个出现的艺人,哽咽着感慨,“从拿到门票,到真正上船,天天准备,激动得我啊,夜夜睡不着觉,下了班就拉着我姐去逛街买衣服买鞋。结果来了,真行,子轲没来,”她眼眶通红,说着说着,一吸鼻子,“同情那些花十好几万买门票的……算了,谁同情我啊?”
“来了。”钟圆圆说,把望远镜放下了。
有男生说:“我看见汤贞老师了,圆圆姐,汤贞老师上甲板了。”
奇奇还在哭:“子轲怎么回事,明明上次 kaiser 的节目他还去参加,他还去肖扬那个贱人的节目上道歉,到音乐节怎么就不来了,他是不是被亚星娱乐的人欺负了。我不管,我不想玩了,我要回家。”
“周子轲来了。”钟圆圆边调相机镜头边说。
田领队在邮轮公司的办公室里接到紧急电话,说那家国际安保公司的护航舰队突然接到命令,全体人都已经登船了。
“这船队不是说不跟吗?”田领队皱眉道。
“他们收到消息,周子轲的车已经到码头外高速路口了。”
郭小莉迎着风,踩着高跟鞋,独自站在高速公路码头的出口处张望。
风大,郭小莉仰着头。她听见那越来越近的高速引擎声,从公路的天际后面,挟着一阵雷霆般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一辆黑『色』超跑从郭小莉身边呼啸而过。
“子轲!!”郭小莉回过头,迟迟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