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的反应有点怪。
刚刚在保姆车里, 也许是空间狭小, 暖风开得又足,两个人坐在一块儿, 眼热脑热的。时间又很晚了,人过了零点,本身就容易做出些不清醒的决定,譬如半夜把一个仅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独自带回家,还为此欺骗了身边忠诚的助理。
汤贞从电梯里出来。冬天天冷, 汤贞几次打不开门。他两只手团起来『揉』搓,才开了指纹锁。
手机又响。汤贞进了家门, 刚弯腰脱了鞋,也顾不上回头和周子轲说句什么,接起手机就走进房间。
周子轲就在玄关站着。他透过眼前方形的玄关出口, 忍不住想这是个多少人靠着生病、装病就能踏入进来的地方。汤贞回来了, 他一手握着两只羊皮拖鞋,一手接电话, 人就站在周子轲面前。
“他已经睡了, ”汤贞双眼望着周子轲,对电话里小心翼翼道,“我还没仔细问清楚, 不过确实见过几面,我也有记不清楚的时候啊。”
“在客房睡的,”汤贞又说,垂下眼睛, 弯腰把手里的拖鞋放在周子轲面前,“这么晚了小顾还为这点事找你……我明白,他是为我负责,你们都关心我,我明白。”
电话挂了。
“你换上鞋,先进来吧。”汤贞对周子轲道。
汤贞的手有点不自然。那手机烫手似的,通话一结束就被汤贞塞进了口袋。
“你先自己找地方坐,”汤贞带周子轲进了客厅,道,“有杯子,自己倒点水喝。想洗澡的话……”汤贞回头看了看,“最里面那间客房,你今晚在那里休息吧。”
周子轲听了,点点头。
汤贞又道:“我现在去弄点东西给你填填肚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汤贞是有心事的。他到了厨房,靠着流理台,自己又掏出手机低头看了几眼。他刚刚接了经纪人郭小莉的一通电话,往下翻,又有好几通是云哥的未接来电。
新信息来自云哥:
[已经睡了吗?明天几点来公司?]
汤贞打开冰箱,蹲在了门前。他又是走神了好一会儿。冰箱里一盒盒整整齐齐堆满了洗净切好的半成品菜肴。为了录制每周一期的《汤汤美食厨房》,汤贞家的冰箱这几年来几乎一直保持这样。
汤贞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完这些菜。幸好来他家蹭饭的人多,自从《汤汤美食厨房》在大陆热播以来,各行各业来上门做客的朋友们帮汤贞消化了一冰箱又一冰箱的菜肴。时不时他们也带一些各自家乡的土产、烹饪的方子,无形中给汤贞和《汤汤美食厨房》的编导们又帮了忙。
胃不好。汤贞心里想着,从冰箱里面挑了几盒菜拿出来,把门关上。
锅子咕嘟咕嘟,冒出腾腾的热气。汤贞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味道。电饭煲里米饭也好了,再过几分钟,汤贞就该要端着做好的饭菜出去了。
外面客厅里一直安安静静,也没什么动静。
“为什么带我上你的保姆车?”
汤贞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好像在审问他。汤贞的眼睛低垂下去,歪头瞧了厨房的窗外。
因为我怕你在练习室吃东西会被别的小孩子发现。汤贞打开电饭煲,用勺子舀米饭盛在瓷碗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是练习生了。
“那为什么又带我到你家里来?”这个声音又问,“我跟你很熟吗?”
因为你家里没有人。汤贞想。
因为你的胃不好,又吃不下东西。汤贞把电饭煲扣上。
火关了,掀开锅盖装盘,汤贞嘴里喃喃自语:因为太晚了,你自己回家不安全。
还要补充一句:你是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我作为前辈,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用太客气。
周子轲看着一点不像客气。
汤贞怕烫,用隔热的手巾包了碗从厨房里端出来。周子轲正好就在客厅里坐着,咬着烟发呆。
他才刚洗完澡不久,头发『乱』翘,是湿的。他踩着不合脚的拖鞋,脱掉了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夹克,身上套着件有点发皱了的t恤。周子轲嘴里叼着一支烟,烟没有点燃,就在嘴里咬着,像叼一根棒棒糖,或咬一根长长的草叶,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周子轲抬起他有点犯困了的眼皮,看着汤贞从厨房里出来。
饭菜上桌以后,汤贞老师坐在周子轲对面,就开始旁若无人翻看他的剧本。他用余光瞥见周子轲拿了筷子,低头对着眼前四菜一汤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筷子。
周子轲确实挑食。有的菜他吃了一口就不再碰了,有的则幸运合了他的胃口,他端起米饭连吃几口,这四小碟菜每样都不多,就是一人的份量,一转眼半盘子就没有了。他是真饿了。
汤贞一开始还装看剧本,后来不知不觉头抬起来,看周子轲把他做的菜一下子吃去一大半。
周子轲手边还有个小瓷碗,用盖子盖着。周子轲刚开始没注意,是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看过去一眼,伸手把盖子揭开。
里面盛着小碗白玉『色』的汤。乍一瞧不起眼,仔细再看,那白玉『色』丝丝细细的,是线勾的一团云雾。
周子轲愣了愣。
“这是你做的?”周子轲抬起头,汤贞把剧本一下子举起来,周子轲问。
汤贞在厨房准备了一肚子答案,就等周子轲问。可周子轲压根不问。仿佛对汤贞想说的心知肚明。他要问别的问题。
汤贞看完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一页剧本,对周子轲点头。
汤贞说:“你胃不舒服,豆腐吃太多也不好。这样的还可以。”
周子轲看了汤贞一会儿,就好像汤贞脸上有更合胃口的食物可吃。
“你喜欢做菜?”周子轲问。
汤贞“嗯”了声。
“跟谁学的。”周子轲拿起小瓷碗来,低头慢慢喝了一口。
汤贞瞧着周子轲的反应。
等周子轲端起碗,喝第二口的时候,汤贞不禁笑道:“『乱』学的。”
周子轲眼睛瞥过来又看汤贞。汤贞还笑呢。周子轲又低下头,继续喝碗里的汤。
他一看就是个不做家务的人,吃完了饭,也意识不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大概从一生下来,周子轲就没碰过这一类的事情,在他眼里这不需要他伸手,他也不用去帮这多余的忙。汤贞把残羹剩饭收拾过了,等关上厨房门的时候,他看到周子轲又拿了支新的烟出来,也不点燃,就衔在嘴里干咬着。
时间已快凌晨三点。
“你早点休息吧。”汤贞说。
周子轲看了汤贞一眼。周子轲突然说:“今天谢谢你。”
汤贞一愣。
汤贞说:“你是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我作为前辈,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用太客气。”
周子轲瞧着汤贞,一点不像是在客气。
明明没在抽烟,周子轲手也夹了烟,手痒痒似的捏着。
“每一个后辈,你都要这么照顾吗。”周子轲抬眼看他。
汤贞的眼睛眨了眨。
周子轲又看了他一会儿,端详汤贞这一张脸。“今天谢谢你。”他又说。
汤贞也不好再说什么“不用客气”了。
周子轲把咬过的烟丢进垃圾桶。汤贞给他的拖鞋明显不合脚,但暂时也找不到合脚的。汤贞这时候留意到周子轲洗完了澡,身上还穿着他自己的t恤。
确实,有些洁癖特别重的人,宁愿穿自己出汗了的衣服,也不愿穿别人的。
汤贞这个“别人”,还是不要『乱』管闲事的好。
周子轲走进客房,过会儿又绕出来。隔着条走廊,周子轲突然叫住了汤贞。“有睡衣能穿吗。”周子轲问。
汤贞原本都准备去洗澡了,又是一愣。
汤贞四处找睡衣,周子轲就靠在门边等,汤贞最后在自己衣橱里翻到一套大号睡衣,像是拆封了还没穿过,但存在衣橱里,难免沾上一点汤贞的味道。
周子轲接过去了,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得那么嫌弃。
客房的床铺罩着床罩,汤贞也是研究了一阵子才找到床罩的开口在哪里。很明显,汤贞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个被别人照顾的人。只是在周子轲这个突然出现的后辈面前,汤贞总要做个长辈样子。
周子轲换上了睡衣,上衣还没什么,裤子明显短一截,『露』出修长的脚腕。汤贞铺着床,周子轲走到他身边,问:“你平时这么晚也不睡?”
汤贞看他,摇头。
周子轲在刚刚铺好的床边坐下了。
汤贞站在他面前,像在等周子轲还有什么话想说。
“你每天凌晨都去送夜宵?”周子轲问。
汤贞立刻摇头。“今天只是凑巧。”
凑巧路过公司,凑巧在地下室发现了他。凑巧周子轲没怎么吃饭,凑巧周子轲吃不下小顾买的外卖。凑巧周子轲胃病犯了,凑巧周子轲不知怎么的,又成了亚星娱乐的练习生……
汤贞在周子轲身边坐下了。客房里灯光不怎么亮,这个时间,除非汤贞手动调亮它,否则亮度总是自动降低成安睡模式。
“你……家里真的没有人吗?”汤贞问。
周子轲想也不想,“嗯”了一声。
汤贞看他。
“你多大了,”汤贞试探着问,“高中毕业了吗?”
“怎么了?”周子轲瞥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我们公司做练习生,”汤贞看了周子轲,汤贞似乎是真的担心,“但,你应该去学校上课。”
“放假了还上什么课。”周子轲说。
汤贞一愣,他完全把学生放寒假这回事给忘了。
“那放假了也不用学习吗,现在都不上补习班吗,”汤贞想了想,“你……叔叔,你爸爸他们也不……”
周子轲多半明白了汤贞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听你家里人的话吧,”汤贞语重心长,劝他,“回家好好吃饭,这么晚了也不要再在外面逗留。”
周子轲听得,脸上表情更少了。他看了汤贞。“我家里没有人。”他说。
汤贞却讲:“你不好好吃饭,你家里人只会更担心你——”
周子轲盯着汤贞的脸。
“我没有家里人。”周子轲道。
汤贞和周子轲对视了一阵子。
明明对方年纪比他小,一句话却仿佛能压过汤贞十句。
“今天只是凑巧了,”汤贞也认真了,对周子轲说,“你还小,还是学生,一天到晚不吃饭,胃痛吃那么多『药』,凌晨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乱』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如果我今天没到公司来——”
“你这不是来了吗。”周子轲对他说。
汤贞又愣了。
汤贞低头坐着,他一双眼睛望着地面,好几分钟也没说话。
周子轲没烟可抽,手指在手里捏。
“怎么会没有家里人的。”一段时间过后,汤贞突然出声了,虽然那声音小小的,又轻。
周子轲看他。
汤贞倒不像刚刚那么认真了,他抬起眼,好像笑了,看周子轲。汤贞说:“味觉这么好,从小家里人应该把你照顾得很好吧。”
周子轲没说话。
“吃的饭也很好,”汤贞告诉他,“所以嘴巴才会知道什么是好食物。”
汤贞去洗澡了,让周子轲早一些睡觉。“明天我可能很早就去工作,你自己醒了吃点早饭,就回家吧,”汤贞想了想,又劝他,“别再去亚星娱乐『乱』跑了。”
客房门关上了。
周子轲躺在汤贞铺好的床铺上,灯熄了,他两只手撑在头下面,睁眼瞧头顶上的天花板。他眼睛长时间一眨不眨,那片黑暗处恍惚便浮现出了汤贞的影子。汤贞在车里拿披萨给他吃,汤贞跑进厨房去做饭。汤贞在衣橱翻找一套新的睡衣。似乎只要周子轲随口现编个要求,汤贞听到了,就会努力去帮他做到。
周子轲稍稍歪头吸吸鼻子,便在衣领里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像是柑橘的味道。那是汤贞睡衣的味道,布料和人一样的质地柔软,不知不觉就能软化掉人的棱角。
汤贞刚在椅子里打了一会儿瞌睡,听见对面有人说:“都看你呢,阿贞。回去再睡。”
“嗯……”汤贞立刻把眼睁开了。
这是在公司餐厅,周围坐的大多是公司的练习生。汤贞这两年很少来公司吃饭,若不是为了这次新春晚会节目,他也不会这么长时间留在公司。
过来拼桌的练习生多得很,一张张桌子搬过来,愣是把汤贞坐的这张饭桌延长成了十几米长的聚餐桌。
梁丘云坐在汤贞对面,和汤贞一起承受来自四面八方好奇的热情的注目。
“昨天几点睡的。”梁丘云说。
助理小顾打开保温杯,汤贞接过来,慢吞吞喝了一口汤。汤贞用瓮声瓮气的没睡醒般的声音说:“回去就睡了。”
“那小孩没给你惹什么事吧。”
“没有。”汤贞摇头。
“没给他家长打电话?”梁丘云用叉子『插』水煮鸡胸肉,抬眼看了汤贞。
汤贞眼睛睁了睁,确实还非常困,对外界信息表现得迟钝。
助理小顾听见旁边练习生们正热络地八卦。
“是真的,今天曾老师在课上说的!『毛』总亲自面试过关,就分在我们组——”
“公司不是不许加塞儿吗?”
“这就不是加不加塞儿的事,你不知道周世友是谁?你没去过嘉兰天地?”
“周子轲,真嘉兰太子。”
助理小齐正埋头啃一只鸡腿。梁丘云为《狼烟》严守健身食谱大半年,公司安排的营养午餐基本都给几个助理瓜分了。
小顾侧耳听了那八卦一阵子。“诶,诶。”他示意小齐。
就见小齐点了点头:“真的。”
小顾吃惊道:“真的?”
“郭姐上午可着急上火了,”小齐压低了声音,也对汤贞和梁丘云说,“和萍姐抢着打了一上午电话,就想找这位小太子爷——”
汤贞还是一副困困的样子,也听不清小齐的话,头都要栽倒在饭碗里了。
梁丘云听得也不专心,抬头看汤贞那困样,他忍俊不禁:“真这么困?”
汤贞直起身来,又摇摇头。
小顾在旁边自顾自感慨:“真稀罕,这种有钱人,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汤贞下午还要去新春晚会会场,见几个编导。“我还是去车里睡吧。”汤贞嘟囔道。
“去吧,”梁丘云点点头,“忙完了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汤贞愣了愣。
“片场放一天假。”梁丘云道。
“好。”汤贞点点头。
小顾拿了汤贞的外套和保温杯,饭也顾不上吃了,跟在汤贞后面一起离开。梁丘云抬头瞧着汤贞的背影,他脸上还有笑容。
“小齐。”他说。
小齐愣了一会儿:“姓周的……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哎那个,”小齐笑道,“周世友他儿子,姓周啊!”
梁丘云拿过小齐倒的啤酒,一口喝掉了大半杯。
“查不到就算了,”梁丘云说,站起来,“你和小顾注意着点,最近外面不安全,就算是公司的人也少让他们接近阿贞,少让他和别人独处。”
小齐点头道:“云哥!您放心吧!”
汤贞是真困了,上了车,他裹了毯子便睡着了。小顾在前面驾驶座上坐着,正好收到小齐发来的一条短信:“谁是姓周的?”
“不知道,”小顾回道,“汤贞老师说他见过。”
“汤贞老师见的人多了,谁知道好人坏人,”小齐道,“他是个滥好心,咱们要保护他,得狠心一点。”
“云哥已经说过我了,下次不会了。”小顾回道。
汤贞睡醒,发现车已经开出了公司。他睁开眼睛,看了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
“如果我今天没到公司来——”
“你这不是来了吗。”那个年轻人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看着汤贞。
汤贞条件反『射』回了头,他透过车后玻璃,望向越来越遥远的亚星娱乐公司。
窗外,冬日街道旁尽是枯树。
已经中午了,他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留在桌子上的早餐吃了吗?
小齐说,郭姐上午可着急上火了,就想找这位小太子爷——
汤贞昨晚没睡好,比彻夜工作更辛苦的是人躺在床上,却莫名其妙睡不着。车到会场楼下,汤贞从医『药』箱里翻头疼『药』吃,就听小顾说:“汤贞老师,云哥说他晚上来接你。”
汤贞点头:“那你现在开车回去吧。”
小顾说:“不用,我在会场里面等您。”
“我下午忙呢,”汤贞说,“开会你也进不去,你也放半天假吧。”
小顾笑道:“我得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您!等云哥来了一看我不在,他回头又得说我了!”
汤贞拿了自己的手机,他一进会场,先是和专程来迎接他的节目组编导及几位电视台领导握手。走到了洗手间无人处,汤贞给自己家的座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都没有人接,汤贞便放心了。正巧这时有人进男洗手间来,对方一见汤贞,便激动叫道:“汤贞小老师!你怎么藏在这里!”
来人是知名建筑师潘鸿野。他是汤贞在嘉兰剧院的老观众了。汤贞见过他不少次,见了也称一声“潘老师”。
梁丘云很不喜欢潘鸿野。汤贞结束了工作,正要离开新春晚会会场的时候,刚好潘鸿野从另一个大门里跑出来,嘴里喊着“汤贞小老师”“汤贞小老师”,是专程来道别的。梁丘云坐在驾驶座里,就见潘鸿野握着汤贞的手,一张阔嘴喋喋不休,汤贞笑模笑样的,耐心把每个字句都听完了。
汤贞坐进梁丘云的车里。会场外有记者镜头对准了这边在拍摄,梁丘云把车窗关上,看了那些镜头一眼:“安全带系好了吗。”
“嗯。”汤贞应道。
车开出了停车场,梁丘云问:“晚上想吃什么?”
汤贞从刚拿回来的台本里翻出自己记了笔记的一张名单,听了梁丘云这话,汤贞对他说:“我不是太饿。”
梁丘云也瞥了那张名单:“这是什么?”
汤贞说,郭姐给他找了几个新助理,让他这几天抽时间见一见。
梁丘云打着方向盘,突然回头看了汤贞一眼。
就听汤贞说:“可这些人都是学法语的高材生,我只懂一点点,见面也看不出好坏。”
梁丘云这时突然想起来,是了,三月底,《梁祝》春季档一结束,汤贞就要赴法国拍那部已经未拍先热的中法合拍片了。
“你不带小顾他们去?”梁丘云说。
“法国公司那边有人员限制,”汤贞道,“我想带祁禄过去散散心。这样名额就只剩下两个了。”
“郭姐怎么说?”梁丘云问。
汤贞低头看手里的名单:“郭姐的意思,在国内招几个法语专业的助理,先磨合两个月,到时候选一个带去法国。法国公司那边也会指派一个助理,到时候工作也方便些。”
中途温心打来电话,说晚上约了采访的《大都会》团队已经在摄影棚等候了。
梁丘云趁机拿过那张名单,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姓“周”的人存在。
郭小莉对梁丘云说,确实可以增加随行人员,法方给了很多宽限,是阿贞自己只想带两个人去。
“阿贞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还年轻,《罗兰》剧组请了不少老牌演员,都是前辈。现在海内外媒体都盯着阿贞,低调一点没有错。”
电话里时不时传出旁人的声音:“郭姐,前台有人找你!”
郭小莉问:“你们两个正一起吃饭?”
梁丘云坐在摄影棚的角落,头靠在墙上,抬眼望了那布光的中央。数不清的工作人员正不断调整灯位和光板,发型师和服装助理,还有《大都会》柏主编把汤贞团团包围在中央。
梁丘云道:“本来订了个日料,《大都会》来得早,阿贞怕人家等,又过来吃盒饭了。”
郭小莉说:“阿云,你也见见《大都会》的柏主编,让阿贞从中打个招呼。”
拍摄和采访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结束。因为梁丘云要避嫌,所以小顾提前赶来现场,准备一会儿送汤贞回家。
《大都会》柏主编的秘书是位眼尾狭长的短发女『性』,她走到梁丘云面前,抬眼打量了这个在冷板凳上坐了一整晚,肌肉虬结的大高个子。
“梁丘云先生。”那女秘书笑着,把手里柏主编的名片递给了梁丘云。柏主编没空,但汤贞又打了招呼。名片送过来,算是见过了。
梁丘云把那一张小纸片拿到手里。他抬起眼来,一双浓眉下漆黑的眼珠瞧了那女秘书。
柏主编一直把汤贞送上了保姆车。他叫自己秘书:“柯薇,我的礼物呢?”
柯秘书手提着一只小巧纸袋,双手捧进汤贞的车窗里。柏主编坐在汤贞身边讲,这是他在米兰私人旅行时,在买手店瞧见的一只小物件,全球仅此一件:“独一无二,阿贞老师,配得上你。”
汤贞瞧着车窗外发呆。小顾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汤贞眼神放空了似的,柏主编送的礼物就在一边放着,汤贞也没拆,也没看。
车驶过亚星娱乐公司门口,小顾不经意说了一句:“汤贞老师,今天还送夜宵吗。”
汤贞说:“小顾,我——”
“今天练习生那边打算通宵的不少,”小顾讲,“要不把您安全送回家了,我就过去送一趟,省得那些小孩空等。”
汤贞一愣。
小顾说:“媒体今天也来了不少家,就守在公司门口,不知道想报什么新闻。”
汤贞打开门锁,独自进了家门。玄关处,一双羊皮拖鞋放在鞋柜下面。那是一双不太合脚的鞋,是客人在离开前换下的鞋。汤贞把手里大大小小袋子放在地上,他弯腰自己也换了鞋,脱了大衣就往房间里走。
安安静静地来了,又安安静静地走。看来是没有被人发现的。汤贞先去检查了客房,被子被叠好了——原来他还会叠被子的。汤贞在空无一人的床边坐了一会儿,他手放在平整的床单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汤贞又站起来,出去检查餐桌上有没有剩下的早餐空盘子。
其实他不太喜欢自己住的地方有别人。再亲近的客人来住过了,汤贞隔天也要反复整理。
幸好这次的客人也有洁癖,他看起来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汤贞打开洗碗机,把厨房也稍微收拾了。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淌,汤贞在厨房又发了一会儿呆,他洗好了手,关上水龙头,从厨房里出来。
客厅的茶桌上放了一只黑『色』烟盒,盒面上电雕了英文标识。这是个与整座房间格格不入的小物件。汤贞在厨房门口拿着杯子倒热水,还没喝就放下了。
他走过去,隔着远远距离。
烟盒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了十一位的数字,字迹潦草。下面还签了“周子轲”三个字。是留给汤贞的。
手机搁在吧台上,轻轻一震。周子轲趴在吧台上睡觉,过了半个小时他才睁了睁眼。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你今天好好吃饭了吗?]
周子轲先是眯起眼,盯着屏幕看了两秒,而后又『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逐字逐句,瞧这个陌生人的语气。
短信发进来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分。
手边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威士忌,冰块彻底化在了里面。周子轲按着屏幕,慢吞吞回复道:“没有。”
已经凌晨四点钟了,虽然周子轲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半夜还没睡,但半个小时过去,估计也已经睡着了。
周子轲点进这个陌生的手机号,正努力回忆怎么保存号码。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你怎么还没睡。]
周子轲瞧着屏幕上突然弹出的短信,手指悬在半空。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你在干什么,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这明明是周子轲打算问的问题。
周子轲回复道:
[我在等你。]
深冬一月,夜晚的寒风沿着周子轲的衣领吹过去,把他微醺的醉意彻底吹清醒了。周子轲双手揣进裤兜里,在亚星娱乐地下练习室的台阶上坐着。他手哆嗦,想从兜里『摸』烟来抽。
从背后突然过来了一阵脚步声。
还有人奔跑时的喘息,夜里静,周子轲听得清清楚楚。
他站起来,回头两三步上了台阶。
来人全身上下被厚重的墨绿『色』羽绒服裹着,从脖子到小腿包得严严实实。他又戴了帽子,是一顶盖住了额头的『毛』线帽,又围了条围巾,把大半张脸都遮住。
来人身边没有助理,也没有那些小练习生们,他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周子轲站在地下练习室的入口,放下手里的烟,两眼盯着他。
亚星娱乐门口,一辆夜班的士正缓缓驶离。
周子轲觉得手有点痒,他望着眼前这个人,才认识了一天,他似乎不能做什么。眼前人也看周子轲,他两只瑟缩的手把围巾拉下来,『露』出一张小脸来。他嘴巴半张着,一喘气,便有白『色』的雾呼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汤贞一双眼睛不敢置信,望向周子轲。
周子轲不说话,是默认了。
“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这么晚,不怕感冒吗。”
凌晨四点,明明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汤贞还是小心翼翼的,劝周子轲的声音也格外小。
两个人要靠得很近,周子轲才能听清楚。
月光从地下室外面洒下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台阶上拉得很长,边缘交叠在一处。
汤贞背对着月光,他的『毛』线帽向上戴了戴,『露』出头发和光洁的额头。汤贞两只眼睛仰望周子轲:“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
周子轲低着头,眼睛藏在帽檐下面,也不出声。
汤贞说:“十二点我没过来的时候,其他练习生走的时候,你不知道应该回家吗?”
周子轲抬眼看了他。
我不知道。周子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为什么不来。
汤贞嘴巴嗫嚅,看着他。
“走吧,”半晌的寂静过后,汤贞在夜里低下了头,他没有别的办法,“天太冷了,先去我家吧。”
亚星娱乐停车场空空『荡』『荡』,只有一辆阿斯顿马丁突兀地停在里面。汤贞瞧着周子轲远远按了钥匙把车打开。汤贞看了看车,又看周子轲,
周子轲坐进车里飞快发动了车子,一点不像刚刚那个一声不吭拒绝交流倍感委屈的后辈了。车子在停车场划了半个大圈,刚刚好停在了汤贞面前。
副驾驶车门打开,汤贞还有点懵的。一坐进车里,汤贞立刻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怪味。
“你喝酒了?”汤贞问。
周子轲心道不妙,『舔』了『舔』嘴唇,看汤贞身边的车门一眼。“你先把门关上。”他对汤贞说。
“你多大了,”汤贞执意问,“你有驾驶执照吗?”
周子轲看他,反问:“你有吗?”
汤贞一愣。
汤贞不会开车。但周子轲明明未满十八岁,连驾照也没有,还喝了酒,就算能开也不能让他开的。
周子轲把车停在路边,拔了钥匙,只得下车。汤贞用『毛』线帽和围巾挡了半张脸,在路灯下伸手拦街上的出租车。
汤贞坐进后座,他压低了嗓子对司机师傅说了目的地以后就安安静静的,假装空气。周子轲人高马大,黑着脸坐在他身边。
夜班的司机师傅道:“年轻人,喝这么多酒啊?”
在外头闻不出来,一坐进封闭的小空间里,周子轲身上那股酒味是藏都藏不住。
汤贞也抬头看了周子轲。
师傅接着自言自语:“要不是开车,我也想弄点酒喝,这大冬天的实在太冷了!”
汤贞的家位于城南富人区有名的一处老牌豪华公寓。透过落地窗,能看到璀璨繁华的城市夜景。在这座城市,这个地段,这样一套复式公寓,纵使周子轲再怎么对金钱没有概念,他也知道这不是笔小数目。
电视里说,汤贞十五岁那年离开母亲,只身北上寻梦。
如今不过二十一岁。
两个人下了的士,肩并肩过了马路,一同往公寓走。路灯下面,周子轲看见汤贞眼睛抬起来,睫『毛』上盖着一层光。汤贞就像一只警惕的小鹿,遮挡着脸,在树丛里观察附近哪里有枪口。
周子轲也看了眼周围,汤贞这么怕,他没看到有记者。
凌晨五点,因为没走地库,两个人仍要接受严格的安保检查。汤贞半张脸还藏在围巾里,他抬头看墙上的时钟。一进电梯,汤贞对周子轲说:“六点我就要走了。”
周子轲低头听着。
汤贞说:“我把饭做好,你自己洗个澡,自己好好睡一觉。”
又说:“我家里有胃『药』,你要是胃不舒服,别再吃咀嚼片了,我找一些给你吃。也不要再喝酒。”
周子轲进了汤贞的家门,换了汤贞给他的拖鞋,脱了汤贞让他脱的外套,拿了汤贞端过来的水杯,吃了汤贞塞给他的醒酒『药』。
他一开始还不大情愿。“我真没喝多少。”他对汤贞说。
汤贞钻进了厨房,时间太紧张,他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他让周子轲去洗个澡,先暖和暖和,起码不要感冒。可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倚在厨房门口看汤贞忙碌,他似乎并不怎么冷。
汤贞关了锅子。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饭,是当作早餐吃的。汤贞还煮了咖啡,他确实是困,大概一整夜也没怎么睡。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抬头一看,周子轲站在一边,似乎也想喝。
汤贞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确实还是一个小孩。
“胃不好别喝咖啡了,我煮了养胃粥给你喝,”汤贞在周子轲对面坐下,“锅里还有一些,保温的。你要是起床以后饿了自己再去盛一点。”
周子轲捧起粥碗,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粥,那米粒软糯、温热,连周子轲的喉咙口也跟着热了。他抬眼看了面前的汤贞,余光又瞥见窗外:现在还不到六点,城市的天黑蒙蒙的。
这个清晨,他没有睡在自己的车里,没有趴在酒吧染着酒渍的吧台上。他口中尝到了一丝丝无味中的清甜,也许是来自眼前粥碗里漂浮的几粒枸杞。桌面上有海浪的斑纹,那是汤贞精心铺好的餐布。周子轲又喝了一口粥,把粥碗放下,他耳朵一动,能听到身旁有叉子碰触瓷盘的脆响。
那是汤贞在吃沙拉的声音。
还有笔在纸页上摩擦、划过。
那是汤贞低头在纸页上勾勾画画的声音。
汤贞拿起咖啡杯喝咖啡,咖啡杯轻轻放在杯垫上,软趴趴的声音。汤贞抬起头,看了周子轲:“你看我干什么?”
周子轲眼睛眨了眨。
他好像能在汤贞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汤贞笑说:“快吃饭啊。”
周子轲很少和旁的人一起吃饭。他独来独往惯了。
汤贞去到书房里找『药』,各种『药』找了一堆。周子轲坐沙发上,听他讲哪种『药』怎么吃,哪种『药』要饭后才能吃。“你最好去看看医生,”汤贞对他讲,“不要再吃以前的咀嚼片了。”
周子轲半睁着眼睛看这些『药』,“嗯”了一声。
汤贞悄悄看他。
“你究竟满十八岁了吗?”汤贞问。
“怎么。”
“你经常自己开车吗?”
周子轲无奈在沙发上倚了一会儿,看汤贞一脸认真。
“我有驾照。”他说。
汤贞自己不会开车,但驾照他是陪祁禄去考过的。
“不是十八周岁才能考吗。”汤贞说。
“下次拿来给你看。”周子轲懒得口头上解释更多,他去洗澡了。
汤贞看着他站起来。
下次?
小顾在地库按了门铃,汤贞已经把大衣扣好了。正逢周子轲刚洗完澡出来,汤贞站在玄关看他:“你昨天吃完早饭几点走的?”
“忘了,”周子轲说,水流进耳朵,周子轲甩了甩头,“怎么了。”
汤贞对他道:“我昨天中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你那时候已经走了吧。”
周子轲一愣。
汤贞站在原地想了想。
“你今天肯定要睡到中午了,”汤贞走回客厅,在摆放着座机的柜子下面抽屉里翻,翻出一张名片,“你要是饿了,给这个餐厅打电话。”
周子轲开始还有点犹豫,他拿过那张名片,抬眼看了汤贞。
汤贞道:“他们有位厨师,姓尤的,应该合你口味。如果他们送饭来,你先不要出门,等他们放到门口走了你再拿。”
周子轲听着。
“这样……等吃完了午饭,你再走吧。”汤贞看周子轲。
周子轲想问,你打座机是想找我吗。可汤贞似乎怕助理在楼下等太久,他着急关上家门,跑了。
小顾坐在驾驶座上看报纸,汤贞一上车,就听小顾问:“汤贞老师,您昨晚又通宵工作了?”
汤贞一开始没听明白。他关上车门,问:“什么?”
小顾道:“又有报纸蹲公寓门口拍您了。郭姐信誓旦旦,和记者说还是上回的廖制作人去了您家。不过……”
小顾似乎有自己的考虑:“万一不是,您要不要跟廖制作人提前打个招呼?”
周子轲站在玄关门口,一边擦头发,一边低头看手里的名片。
名片上用一行小字写着:尤师傅,小汤席。
小汤席。周子轲嘴里默念这三个字,像含了三块清甜的糖。
家里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周子轲嘴里仿佛还尝得出甜味,他想也没想,把听筒捡起来。
“怎么了?”他问。
电话线里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接着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阴森森的。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