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眼神飘飘忽忽, 像走神, 可在周世友面前,谁敢走神呢。汤贞一句话也没讲出来。周老先生擦了擦手中钢笔的金尖, 从软垫拿回了笔身,慢慢组装回去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坐姿看起来不像老人,像位军人。
手掌布满皱纹, 和常年工作磨出的茧,作风似乎豪迈, 可看他擦拭钢笔的动作,细心地拿捏着。
只是这么坐在旁边,汤贞也感觉着这位老人与小周太多神似, 又太多不同。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周世友忽然开腔了, 大约因为迟迟没听到汤贞的回答。
小辈儿之间的爱情,往往冲动、易怒, 像淌过雷区, 才二十岁出头,血气旺盛,又是周子轲那样的脾气、『性』格, 周世友都揣摩不到他会有怎样的爱情轨迹。
那臭小子,他也会去爱人吗?
他也会痛苦,会失落,会被人拒绝, 会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有义务迁就、忍让、爱护他吗?
一度,周世友还真以为他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生下来就为了在他家毁天灭地,从蕙兰走了以后,更是金身不坏,刀枪不入。
分手这种事太正常了。在周世友看来,他这个小儿子谈恋爱都是奇迹,不被人甩上几次,是根本学不会如何去爱人的。
周世友每日辛勤工作,多做善事。那么他也会有回报。
“但他,本『性』不坏,”周世友抬眼看了汤贞,无所谓汤贞是谁,也许是菩萨洒下的甘『露』,落在人间的一粒凡尘,周世友对汤贞说,像将军对下士的嘱咐,“对他好一点。”
因为周老爷子回家了,整个家里分外安静。汤贞从家主的书房里出来,正好遇到等在门外心急如焚的吉叔。吉叔刚想问汤贞什么,忽然面前的门开了,周老爷子自己拄着手杖,走出来。
子轲终于换完了『药』,在睡衣外面穿了外套,出来要找汤贞,却看到周世友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了。
汤贞站在走廊边,耳边还有方才老先生对他说的话。
“他虽然缺点很多,是个倔孩子,但也不是完全无『药』可救的。”
“他要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先生对汤贞说,“你要很严厉地批评他,拉住他。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吧?”
周世友到周子轲面前了,周子轲个头高一些,但也许是受伤了,也许很久没回来住过,也许是担心汤贞被为难,他有些不自在,不像周世友气势这么足。父子两人面对面,周世友抬起眼,那双眼睛凶巴巴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在周子轲全身上下扫了好几眼。
他忽然举起手杖。吉叔从后面一下子睁大眼睛了,只听苗婶从楼梯下面奔上来,苗婶嘴里嚷:老爷子,子苑和小秦去接你了,还在路上,子轲受了大罪了,你可千万别伤着子轲——老爷子的手杖尖越过了周子轲,推开了周子轲身后那扇被挡住的门。
周子轲一歪头,看着周老爷子一声不吭走进去了。
周子轲早看他老子不顺眼,其中一点就是太爱装。小时候全家人都担心周世友不开心,或是工作太忙,周子轲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笑,让家里人都开心些。
隔着条走廊,周子轲远远看了看阿贞,阿贞似乎好好的,没什么事。周子轲才放心了一点,跟在他老子身后进去了。
门被他随手从背后关上。
房间已经被人收拾过。周子轲刚才在这里换『药』,可眼下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沙发罩都有人换过,连『药』水的气味都闻不到了。
周世友回过头,手杖拄在地毯上,身边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
周子轲站在门边,这么多年,他没有养成主动和自己父亲问好的习惯。
在周世友看来,这一切是很可笑的:这小子,被人在外面跟踪,一路跟到了北京来,中了圈套,挨了打,险些被车撞死,自己半夜从护城河里游上来……
周世友这会儿瞧着他脸上还是那种倔强的神情:明明涉世未深,轻易就能被人设套儿埋伏了,明明吃尽了亏,在自己亲爹面前,还装得像个英雄似的,把伤口包裹起来,不肯服一句软。
周子轲抬起眼看周世友,他正处在一个很应激的状态中,似乎只等周世友说一句话,他随时就会走,离开这个他一度恨之入骨,眼下受了伤,才不得不回来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周世友突然说。
周子轲没听懂。
“昨天晚上来了,把好好的客人扔到楼上自己一个人跑了,他是一个人,参加的是你爹的寿宴,我认识他吗,我不认识,你有多重要的事临阵就遛啊?”周世友看他,恨铁不成钢道,“亲戚朋友全都知道了,现在包成这个样儿回来,又把人当外人,那你为什么带他回家啊——”
周子轲皱起眉,越发听不懂了:“什么啊。”
周世友突然把手里手杖举起来了,朝周子轲睡衣上绑着弹力固定带的地方就捅,周子轲始料未及,往后一退。
周世友的手杖一敲地面。
“这点儿伤有什么不能见人?”周世友看他,嫌弃道,“怕他看见了说你是小伤是不是。”
汤贞一直站在吉叔身边。直到周子轲黑着张脸从门里出来了,汤贞才走过去,感觉小周一把揽住他,小周一句话都没说,沿走廊走了几步,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就拉着阿贞进去了。
周世友寿宴一天,去国外出差了一天,两天而已,就有太多事情急等他签字拍板。嘉兰帝国运转了这么多年,按道理讲少一个人早就没关系了,但集团下面的人也好,合作方也好,都太『迷』信、仰仗这位老人的意见。因为秘书团还留在首尔善后,陪老爷子回家的是几位助手。夜里十二点了,老爷子按动书桌电话机的按键,等在楼下的助手便都上楼了,周子苑也过来。助手们封存起老先生处理完的文件,连夜送往集团各负责人的住处,这是周世友的办事风格,除了寿宴这种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特殊日子,他极少拖延工作,雷厉风行。
周子苑和苗婶扶老人去卧房,更衣、洗漱、服『药』。周子苑用一块热『毛』巾擦老人虚握着的手掌:“爸,你和汤贞说了什么啊?”
周世友咽下『药』,看苗婶手里的『药』盒,还有好些要吃。“比饭还多。”他抬起眼,很不高兴地看苗婶。
苗婶一撇嘴,看子苑,对老爷子说:“老了谁不吃『药』啊,我头疼一下还多吃三四粒,您起码不头疼。”
“那说明你该退休了,”周世友拿过水杯,慢吞吞喝水,又说,“别干了,回家吧苗婶。”
苗婶说,我不回家,我身体好着呢,能干好多活儿:“怎么好话到您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啊?”
周子苑低头擦爸爸的手:“爸爸,我刚才问你呢,你和汤贞说什么啊。”
周老爷子看她一眼。“汤贞,”他顿了顿,大约是回忆起几个月前安保团队救了一条邮轮的事情,“他挺有名的?”
“当然了,”周子苑忙忙吹起来,“可有名了!我以前在美国都听过他的歌,他演过好多好电影,《丰年》还上电影学院教材,就是他演的!拿了大奖呢!”周子苑说到这里,提起另一个话茬:“所以爸爸,你以后不能再瞧不起偶像了,汤贞也是偶像明星呢,特别有实力,还在咱们家剧院演出了好多年,朱叔叔说,汤贞是百年难遇的大明星,妈妈走的那年还想看汤贞的戏,那时候汤贞才十七岁,是第一次上咱们家的戏台,可惜最后没能——”
周子苑觉得吹得有点过了,还不小心扯到容易伤心的话题,没说下去。
果然周老爷子耷拉着个脸,也不讲话了。苗婶把床上被褥整理好,掀开了,周子苑握着爸爸的手,扶着爸爸坐进了床里。
“你『奶』『奶』以前,”周老爷子突然开口了,“为了追你爷爷,也跑去当兵。”
周子苑一愣。
“女人嘛,以前没什么事业,”周老爷子说,双手放在了被面上,床头灯光泛黄,适合稍微回忆一下往昔,“以前人讲,夫唱『妇』随,人没有事业,没有自己的主见,就只会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周子苑受不了了:“你又开始了!”
“子轲都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周子苑扶着老人躺下睡觉,威胁他,“现在年轻一代的小朋友都不说子轲是周世友的儿子了,说你是周子轲的爹!你马上就要过气了!”
这天夜里,北京并不平静。前一日来参加周世友寿宴的客人们不少还在北京几家兰庄酒店里住着,一些小道消息通过酒店套房的电话线不胫而走:汤贞被太子爷带到老周家山上见家长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是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意外,但有一个事实是可以确定的,就是老周家现在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公开反对子轲和汤贞的事情,连周子轲的亲生姐姐周子苑都在寿宴当晚对汤贞十分客气,一直照顾着。
慢慢的,有些“传统”说法也就发酵起来了。
中国自古以来家业常常传男不传女,但据说周世友之所以一直对周子轲的胡作非为沉得住气,就是因为他一直偏爱女儿。周子苑作为老周家长女,名门闺秀,海外名校背景,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经常以名媛身份登上各类时尚杂志,除了有一些在美国读书时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的小道谣言以外,媒体形象近乎满分。有这样一个女儿,入赘一个精英女婿做周世友的左膀右臂,嘉兰塔根本不愁后继无人。
“我算是看明白了,”线人告诉记者,“有子苑这个做姐姐的在,汤贞就绝对不会被人赶下山。周老爷子到底是年纪大了,被闺女哄得耳根子软着呢。汤贞啊,这下还真有可能跃进龙门了。”
周子轲在自己老爹寿宴当晚出车祸肇事伤人的传闻在网上只出现了短短几分钟就销声匿迹了,像生生被人从一张白纸上抹去。网友们都是猴儿精,以前周子轲在网上挨多少人骂,嘉兰塔什么时候管过,现在忽然出手,全网搜索不到一条信息,这绝对有问题。可嘉兰塔就像一座高不可测的巍巍大山,岿然不动,一直以来人们都只能站在山脚,浮云遮去了望眼,看也看不透。任尔东南西北风,在他那里都惊不起任何波澜。
太子的车祸,公主的“夺嫡宫斗”,慢慢的舆论又八卦起了那位传说中的嘉兰塔驸马,网民们慢慢发现,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没有一个律师界的同行出来八卦他。人们提起他来,只有事务所网站上合伙人一栏一张照片和短短一段介绍,只有一件件他参与过的案子,其他信息是一句都没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口袋。
也不知是哪位网友,突然把嘉兰驸马和万邦驸马做起比较来了:“汤贞能攀上周子轲,梁丘云怎么就没搞定嘉兰塔公主,不然哥俩不又是一家人了?”
“云老板去英国出席个首映式都能遇到陈小娴,在美国拍了那么多年戏也没遇上周子苑,没缘分啊!”
“mattias 真是传说级别的偶像团体,兄弟两个早年传断背,事业顶尖不说,哥哥把上了娱乐大亨的公主,弟弟跟了亚洲首富的继承人,有没有人拍个电影看看啊??”
“你应该说,亚星娱乐真是传说级别的公司,怎么就弄了这么个团出来?”
“说到梁丘云,今天听老家人提到一句和他有关的八卦,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老家山东的?”
“不是,江苏的。梁丘云拍《狼烟二》曾经去过我老家拍外景。今天听我姨说,她们街道有四个小伙子在北京被抓了,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公安局都来人查到家里了。”
“你说的和梁丘云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听我姨说的。她说那四个人有一个曾经去《狼烟二》剧组干过群众演员,和梁丘云特别特别像,个儿又高又壮,在老家被人认错好多回。我不是说他们被抓和梁丘云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一直听说他拍戏不用替身,靠这个名号打遍全世界,但今天听我姨说起这么个事,我觉得这一切很值得怀疑啊,真的会有身价这么高的大明星拍戏不用替身吗?”
“不可能吧……”
“兄弟,你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吗?你这可是惊天大料啊,一不小心梁丘云的公司会告到你破产的,涉嫌诽谤了。”
“层主,我北京公安的哥们儿告诉我梁丘云今天被带到公安局调查了,我相信你说的话,而且以我哥们儿的语气这个案子绝对不小。”
这么晚了,肖扬还在公司的地下练习室里待着。巡演排练的第一天,团队所有工作计划都被打『乱』了。郭姐说,周子轲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参与排练,巡演前几场估计也到不了,目前确定下来的只有最后一场他“一定”会到。
肖扬和罗丞对很多事情早有预感,一方面周子轲在 kaiser 混了三年,所有的工作热情都放在和汤贞老师有关的事上,另一方面汤贞老师在 mattias 的合约即将到期,到那时候,周子轲就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亚星娱乐了。
周子轲迟早会走,这是 kaiser 所有人的共识。跨团和汤贞老师重组 mattias 多少是一步好棋,那么然后呢?走之前为歌『迷』献上最后的九人舞台,完全体的表演,对 kaiser 广大的歌『迷』来讲同样意义重大。
但是很多事不能勉强。周子轲是谁啊,嘉兰塔的少爷,帝国的继承人,他有太过广阔的未来。而对肖扬他们来说,被周子轲始终忽视的 kaiser 才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所珍惜的,重视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那么一个未来。
出道到现在,除了第一年,周子轲几乎没怎么在舞台上出现过。八个人在舞台上演出早就成了习惯,也是遗憾。正因为如此,整个团队才如此重视今年的演出。重新做了编舞,重新分了part,甚至为了减少子轲的工作量,增加了 mattias 经典金曲联唱的环节。kaiser 出道队伍最灿烂的光辉,被经纪公司亚星娱乐精挑细选出来的九个最闪耀的男孩最后的合体舞台,希望所有观众都能记住。
“我不知道郭姐是什么意思,”深秋时节,肖扬还穿着件背心,他的金『色』头发湿透了,全是汗,肖扬对罗丞压低了声音讲,右手还比划着数字,“我们前几场排八人,最后一场排九人?时间来得及吗三个半小时排两个版本?”
“应该可以。”罗丞说,多少有点安抚肖扬的意思。
肖扬脸『色』不太好看:“多少次了我们迁就他。今年从多久以前就宣传他要来,巡演一定是完全体。到时候歌『迷』再失望,又要骂,我看这么来来回回说话不算数歌『迷』又要跑光了,反正说话不算数的是‘kaiser’,不是‘周子轲’。”
“不会的,”罗丞说,双手揣在裤兜里,罗丞笑了,“歌『迷』们应该都有心理准备。”
肖扬低下头,也笑了笑,用板鞋鞋底在地板上磨蹭。
“不过今年,确实九个人的编舞更好看……”罗丞多少猜到了肖扬的心思,点头道,“子轲也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是不是真受伤了?”肖扬抬起眼来,问。
罗丞眨了眨眼睛。
肖扬不问了,低下头,继续用鞋底擦地板。
“雪松呢?”罗丞说,“他怎么还没来?”
“去拳馆了,”肖扬说,回练习室去,“待会儿让他捎点儿外卖过来。”
易雪松穿了件连帽衫,一只耳朵里塞着一个运动耳机的耳塞,两只手提着肖扬要点的外卖,从入口台阶下来了。
“他们还在训练……”易雪松说着,回头不知道看谁。
肖扬耳朵尖,一听见易雪松的声音就从练习室里出来了。
他一双眼睛睁大。
“前辈??”肖扬愣了,看了看易雪松身边的人,又看易雪松,“怎么这么晚到这儿来了?”
祁禄穿得单薄,连帽衫的帽子拉上来了,看上去极为低调,他背后背一个袋子,里头装着拳套。
一看到肖扬问候他,祁禄笑了笑。他随便朝周围看了看,看亚星娱乐这片没有其他人在的地下练习室。
易雪松把手里外卖交给罗丞几个人,肖扬到他跟前,还抬头看他,易雪松低声说,他在拳馆偶然遇到祁禄前辈,一个人在打拳:“他好像没什么事,也不用照顾汤贞老师了,我看他一直一个人,问他要不要到公司来,他就来了。”
汤贞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清晨时分,他一个人低头发短信。
祁禄在短信中说,他昨天晚上在公司练习室遇到肖扬他们几个人,正在为巡演排练。
“他们练得怎么样?”
“进度有些慢,好像时间挺紧的。”祁禄说。
“你现在还跳舞吗?”汤贞问他。
“好久不跳了,”祁禄回道,“昨天看他们跳,动作都挺难的。”
“记得你以前什么都会跳啊。”汤贞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周子轲和你在一起吗?”祁禄问。
汤贞回头朝门里看了一眼。
“小周的姑姑们来了,和小周在说话,我出来了。”汤贞回道。
“感觉你心情不错,”祁禄回道,“看来他没出什么大事。”
祁禄不知有什么事,短信和汤贞聊了几句就没再继续了。汤贞坐在椅子上,抬眼瞧朝阳下的山丘绿野,银杏林是金『色』的,远方的湖面看上去也是金『色』。
吉叔从门里走过来了。也许看汤贞的背影有点孤单,又拘谨,吉叔从身旁佣人手里拿过一条『毛』巾,解下系在红酒颈上的红『色』丝带,他走到了汤贞背后,绕到椅子前面。
汤贞本来自己坐着发呆,一抬头,看到吉叔站在自己身边,吉叔叠着手里的『毛』巾,用丝带一系,变成一只小泰迪熊,戴着红『色』小领结。吉叔把这只小熊在汤贞面前摇了摇,然后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