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没有话跟我说吗?”杨一茂耐不住,把心里的忐忑不安问了出来,“先生,您是秀人,我欺骗了您,撒谎说我是遗失了身份的平民。按神庙的律法,我是要被……”
杨一茂止住话头。
他注视着许嘉眉貌不惊人的脸,想到她出钱请巫侍帮自己焚化大哥的遗体,想到她给自己弄到珍贵的平民身份,还带他跑来隔壁城池吃好吃的,不由得更加羞愧自己欺骗许嘉眉的行为,眼睛蒙上水雾。
他下定决心,勇敢地说道:“先生,像我这样欺骗了秀人的罪奴,是要被处以吊死之刑的!”
说出来了。
他都说出来了。
终于放下欺骗许嘉眉带来的心理压力,杨一茂浑身一松,又复焦灼,目不转睛地望着貌如十七八岁少女的许嘉眉,等待她给予反应。
许嘉眉对他这样好,他无法说服自己欺骗她,每次见到她的笑容,他都心虚得不行,想告诉她真相又不敢说。
如今她知道他是罪奴,知道他无耻地利用她的善意,她会跟之前那样对待他吗?也许她会厌恶他、怒斥他,会把他赶走。或者,她会将他送去神庙……
想到许嘉眉会厌恶自己,杨一茂满心难受,垂下眼帘不敢注视许嘉眉,仿佛不看她就能让一切保持不变。
“阿茂,抬起头,看我的眼睛。”许嘉眉没有让杨一茂在等待之中遭受煎熬,她温暖的手掌轻轻放在杨一茂的肩膀上,声音温和,语气平缓,“我没有责怪你,我猜到你不是平民,只是我没有说。”
“啊?”杨一茂傻乎乎地看许嘉眉。
她的眼睛倒映着他的面容,目光还是这么温和宽容,如一片浩渺的大湖。他的欺骗就像一颗小石子,就算用尽全力砸进其中也击不起多大的浪花。
倏忽之间,杨一茂心里掠过疑惑:许嘉眉是不在乎他的欺骗还是真心包容他的欺骗呢?她与他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何她对他这么好?
许是意识到疑惑说出口会发生不好的事,杨一茂没有深思。
身为金丹真人的许嘉眉何其敏锐明彻,含笑道:“你能向我坦诚,很有勇气。”
杨一茂抿了抿嘴唇,到底忍不住说了真话:“不、不是的,我……我大哥的朋友前天找到我,如果先生讨厌我,我会跟大哥的朋友走。我胆小,不勇敢,我有退路,才敢向先生说出身份。”
许嘉眉坐正,道:“你现在把你的退路告诉我了。”
杨一茂的手指绞着衣角,与许嘉眉对视,孺慕地说:“先生不会害我,我相信先生。”
「相信我?」杨一茂的真诚在许嘉眉的眸子里沉淀下来,许嘉眉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我为何没有戳穿你的欺骗吗?”
杨一茂眷恋许嘉眉的手掌,不露痕迹地蹭了一下,猜测道:“先生在等待我坦白?先生不在意我的欺骗,无所谓我坦白与否?”
许嘉眉笑:“二者皆有。”
她收留杨一茂的原因有二,一是杨一茂请求她收留,二是她对罪奴感兴趣。至于杨一茂的欺瞒……
许嘉眉与梦蛇说:“你要求我以凡人的身份游历小世界,我没有做到。无论我是否动用灵力,我都是一位修士。”
结成金丹的她拥有八百年寿元,是凡人的数倍。
她身躯洁净,不沾尘垢,无需吃辟谷丹也能通过吐纳天地元气做到辟谷,几乎不会产生代谢废物,呼吸频率、心跳频率极缓慢……如此生理结构与凡人相比,有如两个种族。
此时许嘉眉和杨一茂坐在车厢里,她无需细看也能清晰看见杨一茂的毛孔在分泌汗液和油脂,一根根汗毛茂密如林。他的皮肤凹凸不平,分布着斑点和痣,空气中飘荡的尘埃一点点地附在他的皮肤表面,让他越来越脏。
汗液等代谢废物散发的臭味无需多言,许嘉眉的嗅觉极灵敏,能轻松分辨杨一茂身上究竟有多少种气味。
脏且臭,这便是凡人给金丹真人的印象。
许嘉眉想到谭以睿提过的一件事:白山界的皇宫里有一位金丹真人给皇帝当妾,还和皇帝生了五六个孩子。当时,许嘉眉和谭以睿都无法理解那位金丹真人这么做的原因,现在许嘉眉结丹了,同样不能理解。
和凡人生活必须忍耐脏臭,许嘉眉能忍耐一时,无法忍耐十几年。
她弹出一道太阴之力,将杨一茂和车厢弄得干干净净,念头立即通达,心情随之转好。
但人的皮肤分泌油脂可防止水分蒸发和皮肤干燥,杨一茂挠了挠由于缺乏油脂滋润而微微发痒的脸蛋,毛孔快速分泌油脂。
许嘉眉别开脸,眼不见为净。
风从车窗灌入车厢,农人挑着肥料浇灌庄稼,那气味令杨一茂掩住口鼻。许嘉眉直接闭住呼吸,感觉金丹真人的视力、嗅觉、听力等感知太敏锐有时是烦恼。
她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意识到自己无法假装凡人,不再克制。
许嘉眉拿出一张空白黄符,以指尖为笔,以精纯的太阴之力为墨,画了一道清洗尘埃和异味的符箓,将符箓贴在车厢内。又因土路不平坦,马车颠簸,许嘉眉画了第二道符箓,减小马车的摇晃颠簸。
杨一茂好奇地看着许嘉眉画符,想学,不敢问。
许嘉眉画一道护身符送给他,道:“你大哥和你大哥的朋友都是罪奴,对不?”
秘密被揭破,杨一茂手里的护身符掉在车厢的地板上,他没有捡起护身符,望着许嘉眉道:“先生,请不要问我,我不愿意回答。”
许嘉眉摄起护身符放在杨一茂手里,说:“你们不想做罪奴,我也许能帮助你们,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小世界的神庙割断父母与孩子的亲缘,使得绝大多数人拥有了相对平等的出身,平庸无能的人无法占有过多的资源,有才华的人也不会被出身限制才华的发挥。罪奴却一代传一代,祖先犯下的错误累及子孙,且错误难以弥补,罪奴晋升平民的可能性极小。
于许嘉眉看来,这明显与神庙的初衷相悖。
马车回到许嘉眉租住的小院落,梦蛇在次日提醒许嘉眉:“杨一茂和他大哥的朋友悄悄碰头。”
摆摊算命的许嘉眉平淡地嗯了一声,给知道她会看病的客人把脉看病,写下一张方子让客人去药铺抓药。在旁边摆摊卖字画的年轻女子看着她把脉,问:“你是郎中?”
许嘉眉:“是大夫。”
大夫的医术比郎中高明,秀人医者多是大夫,少有郎中。
女子讶然:“你是大夫干嘛不去医馆?我瞧着你摆摊也有二十多天,客人寥寥,你如何维持生计?”
许嘉眉朝她笑了一笑:“不久前给一位祭司看了病,丰厚的酬金够我用了。”
女子不信她:“莫要跟我开玩笑,祭司从不生病,你要是能给祭司看病,我跟你姓。”
许嘉眉无所谓女子跟谁姓,询问来到摊子前的少年:“算命吗?”
少年在神庙的书院念书,许嘉眉见过少年很多次,算是不认识的熟人。少年听到许嘉眉和女子的对话,道:“先生,你成亲了没有?”
许嘉眉如实道:“没有。”
少年打量着她不出众的五官,说道:“你觉得我怎样?愿意和我好吗?”
许嘉眉失笑:“抱歉,我喜欢一个人过,无意成家。”
少年失望,“那就给我算一算命。”问许嘉眉,“我今年能不能出师?”
出师即完成学业,许嘉眉掐指一算,道:“你至少要学一年才能达到书院对出师的要求。”
少年顿时脸色一垮,怀疑地道:“你骗我?我知道你们算命的喜欢把好事说成坏事,叫人害怕,然后掏钱请你们解决坏事。”
被当成骗子的许嘉眉摆手:“我说出算命结果,信与不信在于你。给我算命钱吧,算一次命十文钱。”
少年掏出十文,有意刁难许嘉眉,“我不想算命,算别的,你能给我答案不?”
许嘉眉从容地道:“不能给答案就不收钱。”
少年拿出书院先生出的题目,所谓题目其实是一道不完整的安神定魄凡品符箓,凡人也可以完成绘制。许嘉眉在符箓上点了点,道:“这里划一道横线,可将符箓补充完整。”
知道答案的少年不甘不愿地给她钱,拿出第二张符箓。这是凡人无法绘制的九品灵符,看一眼都要头晕,书院先生不会要求学员将灵符补充完整。
梦蛇说:“他认识杨一茂那大哥的朋友,是来试探你的。”
许嘉眉面不改色地勾动灵符上的气机,将不完整的灵符化作一张完整灵符,道:“承惠十文钱。”
少年拿着灵符,一双眼睛睁得极圆:“你……”你怎么能把灵符补充完整?难道你是隐藏在民间的覆天派修士?
少年一脸恍惚地走了。
许嘉眉收摊回家。
夜半时,孙煜海前来拜访:“多谢你救我的妹妹,虽然你仅仅动了嘴皮子,但我承诺做的三件事不会改变。”
许嘉眉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隔着窗户道:“我想知道罪奴是怎么回事。”
孙煜海皱眉:“罪奴关系到九极大神,你收留的罪奴迟早会给你招祸,劝你找个理由把人打发了,别掺和进罪奴这事里头去。”又说,“我会在三日内给你相关记录,你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许嘉眉道:“跟你妹妹说清楚你没有故意害她中毒失明的意思。”
“为何?”孙煜海警惕起来,怀疑许嘉眉居心不良。
“不忍看到你和你妹妹成为仇人。”许嘉眉道,“你有妹妹,我也有两位姐姐。”
“……”孙煜海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我和蓓蓓的感情轮不到你担心,这件事不算,你换一件事。”
“算不算是我决定,我说它算一件事,它便是一件事。”许嘉眉不容孙煜海反驳,“第三件事没想好,你可以告辞了。”
夜晚是她阅读玉瞳简和修行手札的时间,她不喜欢被打扰。
遭遇赶客的孙煜海不悦,道:“许道友,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不然……”
许嘉眉关上窗户,把孙煜海没说完的话挡在窗外。
孙煜海是覆天派少主,何时被人如此对待过?他脸上浮现一抹红色,考虑到许嘉眉来头大实力高,忍住一口郁气,无声地退出小院。
两天后,许嘉眉拿到一箱子书和一个在脸上画着白色花纹的人。箱中书大多是古籍,所用文字许嘉眉不认识,脸有花纹的人可以为她翻译。
书中记录着罪奴的历史。
一些罪奴祖先有食用人肉的恶习,被九极大神厌弃;一些罪奴祖先供奉邪神,九极大神诛杀邪神,将邪神的子民贬为罪奴;一些罪奴祖先冒犯了九极大神,或得罪了神殿祭司,或犯下神殿不允许的大错……
按书中描述,九极大神出现前,小世界的人蒙昧而野蛮,被妖邪鬼怪视作鸡鸭猪羊等提供肉食的牲畜。九极大神斩杀妖邪鬼怪,建立神殿和神庙,授予人们对抗妖邪鬼怪的能力,生活在小世界的所有人都应该感谢祂。
梦蛇补充:“九极大神有五个身外化身镇压五方,使得妖邪鬼怪不敢作祟。九极大神确确实实庇护着万民,当得起万民的信奉和供养。不过近来百年九极大神不怎么露面,镇压五方的力量减弱,妖邪鬼怪也比一百年前多了。”
许嘉眉根据所知的推测道:“九极大神需要罪奴帮忙镇压五方?”
平民不常见到罪奴,罪奴通常在苦寒之地聚居,被神庙安排做修路、修桥等重体力活。杨一茂和他大哥是逃离聚居地的罪奴,找她麻烦的少年估计跟罪奴关系匪浅,罪奴或许得到了覆天派的暗中支持。
“覆天派的背后,站着与九极大神敌对的妖邪鬼怪?”许嘉眉提出第二个猜测。
“我不清楚。”梦蛇说,“我知道的,是这个小世界的元婴级强者不止九极大神一位。”